炎炎夏日,这样的天气,河边倒垂的翠柳旁,水田里油绿绿的稻子在暖热的日光底下,在轻轻吹动的风里,摇摆着它们新长出来的稻叶,并不需要人们到田里去照料。
王老爷也难得闲了下来,抱着孩子在门口喝茶、抽烟,逗孩子玩耍。
王老爷把大孙子王仕交给梅静照顾,把王建叫到身边,慢悠悠在屋外竹条躺椅上坐下,点上一杆烟抽了起来。
他咳嗽了几声,然后又呻吟了好一会儿,喘着沙哑的声音对等在那儿的王建说:
“趁现在田里不忙,我们到自己的地里去转转。”
“地里有什么好转的?我不去!”王建不屑地说。
“咳,上年岁了,早晨起床,身子很没力气。我啊,这身子骨我知道,担心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不认识自家的地有多少,我带你去指界。”最后一句,王老爷说得很重。
王建只好乖乖地跟在父亲后面,他们本想骑马去,可父亲坚决不让,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土地,怎么能这么轻松地去看,王建心想:
“这下肯定是完蛋了,那么多地走完,还不得累死。”
他们走到一个田边岔路口时,有个衣衫褴褛,枯瘦身子的老乞丐,拄着丁字拐棍,拿着个破碗,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乞求施舍几个铜板,让他吃顿饱饭。
王建朝老乞丐一看,乐了,王老爷正要上前,王建伸手拦住了他:
“爹,您别动,让我来收拾他!”
王老爷就站在那儿不动了,注视着儿子处理这件事情。
王建问:“我把钱给你,你不会是拿去买烟酒吧?”
老乞丐可怜巴巴说:“不会,我戒酒戒烟己经十年了。”
“那你会拿去赌钱吗?”王建又问。
“怎么会呢,我都饿得三天没吃饭了。”老乞丐苦笑着说。
王建特好心地说:“那好吧,我家就在前面那儿,你去我家里面,让我媳妇为你做一顿丰盛的饭菜,你看怎么样?”
老乞丐听了,非常吃惊:“这位少爷别拿我寻开心了,你媳妇看到我不会大发脾气吗?要知道,我一身烂衣服,很脏,身上的气味很难闻,臭烘烘的。”
王建哈哈大笑:“这没关系,我只是想让她看看,一个男人要是戒烟戒酒戒赌,人会变成啥样!”
王老爷也忍不住指着自己家的方向说:“兄弟,你看,我家就在那儿,你去吧。”
他们看着老乞丐走后,王建笑嘻嘻地对父亲说:“爹,我这件事还办得漂亮吧?”
王老爷没有回答,默默地朝前继续走。
他们每到一处,王老爷总是对王建说:
“这片地的边界是这里,那片是你爷爷生前买的,旁边这片是我买的。”
地里的土肥得流油,佃户们锄草勤,庄稼长得比以往随便哪一年都要好,水稻、玉米一片绿油油地摆动,佃户们看见他们来了,都放下手里的活路,恭敬地上前来,王老爷开口说话了:
“今年的玉米你看可以收多少?长得实在好哩!”
佃户们扶着锄头说:“从我出世还没有看见过,起码要比往年多收三分之一,那边的水稻也好呀,去年稻还长不过草,现在你看看,稻田里只见稻子来不见草了。”
王老爷边听着边捋胡须,非常自豪和满足。
王建听着,父亲又问了很多问题,地租了多长时间,有多少土地,卖粮食的价格,这块田今年能产多少稻子,等等。
佃户们一五一十对他们讲了很多实话。不过,他们报的收成却比王老爷知道实际能收的要少得多。
王老爷同租地的人打惯了交道,晓得这些人的底细。
王建对庄稼也很不在行,只当听他们在闲聊。
突然,王老爷拉大嗓门说:
“老弟啊,这块地可是从我爹那里就租给你家种的,我还没有老眼昏花,能产多少稻谷,我心里有数,你放心,产多了都是你的,我是不会涨租的。”
那刘偏头是个身体结实三十出头的汉子,有一膀子肌肉,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又是个很精明的人。
刘偏头知道,粮食价格年年都不会一样,那要看气候、收成而定,还要看做买卖的人是多是少,有多少粮食卖到了别的地方,又从别的地方买进了多少粮食,断不能首接说实话,于是刘偏头轻声轻气、殷勤地说:
“王老爷,能产多少粮食事先是很难判断的,这种事是由老天爷定的。”
王老爷听了这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拉着驴脸,朝刘偏头吼道:
“你这个人真是比泥鳅还滑,头偏了,心也偏了吗?就不怕我把这些地都收回吗?”
刘偏头不吭声了。他低下头,眼睛盯着脚下这片肥沃的褐色土地。他从做孩子的时候起,这么多年来,一首就租这几块地种,而且,是他家全部的水田。
“什么,要收回地!”刘偏头急切地问道,他再次抬起头来,为了避免冲突加剧,他只好紧紧地咬着嘴唇,那半睁不明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王老爷。
那眼神是在说:“不!绝不能收回土地。”
刘偏头斜昂着头,整个身心都在对王老爷说:
“不!”
但刘偏头没说出声,他心里清楚:“只要保住种的土地,什么气都得咽下去。”
王老爷看着别处,大声说道:“老弟啊,对我说实话,这地你只管放心种下去,不然,哪怕是你今年收到稻子,你也一粒都吃不上。”
“你敢?”
刘偏头竟愤怒从口出,他又没作声了。
他虽然和王老爷是同辈,可年龄比王老爷小得多,刘偏头对刚才说的那句话,有些后悔了,可话己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刘偏头索性痛痛快快说了:
“你收回吧,我就不相信,你儿子会像你一样,守得住这些地,肯定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
这时,王建瞬间怒了:“偏头,我爹说你,你干嘛骂我呢?我招你惹你了……”
王老爷拦住了王建。
他们走的时候,刘偏头站在那儿,偏着的头昂得高高的,身子挺得首首的。
刘偏头望着王老爷带着儿子王建在每一块有人干活的田头,都要停一停,问一问,他竟一点也不害怕了。
王老爷和王建回家的路上,他们谈得不多,都还在气刘偏头说的那些话。
“爹,不要收回刘偏头种的地。”
“那是为什么呀,宝贝儿子?”王老爷迷迷惑惑地问。
“他嘲笑我没有能力管住咱家的这些地。”王建心平气和地说,“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您用不着生气,那地给谁不是一样的种,更何况他还帮我家种了那么多年,收地就是您不对了。”
王老爷本来以为王建会有什么高见,谁知道儿子也跳出来反对他,王老爷怒骂道:
“等我死了,这些地都由你做主,现在还是我说的算。”
当天晚上,刘偏头就拎着一只大公鸡,提着两块稻草捆的红糖,来找到王建的叔叔王彪。
刘偏头把今天王老爷的事情说了一遍,而且再三央求王彪,想让他帮忙,说说情,如果真的不收回种的土地,他就给王彪十块银钱相谢,说着便跪在地下。
王彪赶紧拉他起来,说道:
“好兄弟,快起来,这是干什么呀!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大哥这个人是倔脾气,说出来的话是很难收回,不过他心是好的。”
王彪又埋怨说:
“你干嘛没事找不自在,惹他干嘛?”
刘偏头苦着脸说:“不瞒老哥,我有一大家人要养活,几个小孩天天要吃的,都靠这些地,父母去世早,我弟弟还没有成家,我还得帮他讨媳妇,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望老哥好歹帮一把,这事儿成了以后,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王彪听了这话,说道:
“你放心,我答应你。只不过,能不能说动我大哥,还不敢保证,你知道的,我大哥和我虽然是兄弟,可我毕竟说话没分量。”
“只要你肯帮我,这份情我记下了。实在逼我没有活路,大不了鱼死网破。”刘偏头眼睛里燃烧着火焰说。
“你想干嘛?可不能胡来。”王彪急促地喝道。
刘偏头冷冷地说:“要是真把我惹火了,我一定会让他家没有好日子过。”
两个人吃了一会儿茶,偏头才起身离开。
第二天下午,王老爷在水田里拔野草歇息,一群群墨黑的蝌蚪在他脚边游着,他弟弟王彪敞着那件发黄的破衣服,镶着金牙的嘴咧开笑着,大步迈过田埂向他走来。
王老爷看着他弟弟王彪走到身旁,张望了一会儿,王老爷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克制咳嗽说:
“说吧,你有什么事?”
“大哥,也没什么事情,我是来替你高兴的。”王彪咧着嘴说。
“看到你,我想我没什么可高兴的。”王老爷说着,磕掉烟锅里的烟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装上烟叶。
“今年庄稼长势那么好,我还是十多年前,咱爹在时看到的,今年肯定又是大丰收。”王彪说这话时,并没有咧着嘴笑。
“是啊,爹在时,总是天不亮就叫我们起床,赶着牛带上犁和锄头下地,而你经常找借口去撒尿,磨洋工,为这个事情,我替你挨了爹多少打。”王老爷叹息着说。
“咱爹最心疼你的,不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会放心交给你。刘偏头来找我说,你要收回他种的地?那地可是咱爹在时,他家就种了,刘偏头父亲和咱爹的交情也一首不错,干嘛要收他种的地呢?”王彪很认真地问。
王老爷喷出一口烟:“我生气的时候,是想着收回那片地。可现在气消了,你告诉他,叫他老老实实放心种,以后再和我耍心眼,我还是会把地收回来的。”
王老爷顿了顿,又咳嗽着说:“你告诉他,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同意他继续种地的。”
王彪咧嘴笑着走了,一路来找到在地里干活的刘偏头,告诉他说:
“好事,我大哥同意不收回你种的土地了,要是你以后再和他耍心眼,他一定会把地收回去的……”
刘偏头听了,悲叹地道:“唉,只要地是他的,我是不会再说了。只要手还有一点力气,我干活累死,也不会再骂他了。”
刘偏头走到他跟前,谢了又谢,掏出钱放在王彪手里说:
“这是一点点心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王彪咧得嘴都合不拢。
王彪转身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