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秋的眼皮都没有撩一下,稳如泰山地坐在她那个嘎吱响的小马扎上,
面前摊着一堆黄褐色的硬纸板、浆糊盆子。
她手里攥着把秃毛的刷子,蘸着稀溜溜的浆糊,
往纸板接缝处“pa'pa'pa”啪啪啪”地刷,
动作麻利又带着狠劲,
胶水甩得到处都是。
“少跟老娘放这没味的屁!”
她声音不高,像钝刀子割肉,
“签,还是不签?”
“给句痛快话!”
“不签,是吧?”
“成!”
她终于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冰碴子,
“明儿一大早,我就搬个小马扎,坐你厂的大门口!把你李建国同志的光辉事迹,
“好好跟你们厂领导,”
“跟来来往往的工友唠唠!”
“让他们评评理,一个个能把自己的亲妈逼得去卖血换钱,转头拿着亲妈的血汗钱去养西胡同的张寡妇的先进工人,”
“到底配不配站在光荣榜上!”
轰——!
李建国那张方正的国字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
白的像刚刮了腻子的墙皮!
西胡同的张寡妇!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铁签子,
狠狠捅穿了他的心肝肺!
他和张寡妇那点见不得光的破事儿,
他捂得严严实实的,
连他媳妇林月娥都蒙在鼓里!
妈......妈她怎么会知道?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瞬间把他冻成了冰雕!
他嘴唇哆嗦着,
翕动了好几下,
硬是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像两只铁手,
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林月娥这下子可听清楚了。
“什么?原来是那个张寡妇,你这个杀千刀的!”
“我是哪一点不如那个张寡妇了,就是吃屎,你也要捡热和地吃呀!”
“那个张寡妇,厂里谁不知道,她就是一个烂货,你去找她?
“你也不怕的什么脏病!”
林月娥又像一条疯狗一样,
她扑过去对着李建国又撕又咬。
李建国不耐烦了,
一脚把她踹开,
“你还有玩没玩了?”
林月娥抓散了自己的头发,
坐在地上大嚎起来。
“还有没有王法了,李建国搞破鞋,他还打我!”
“有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我的老天爷呀,我不活了!”
大杂院里的邻居又都一个一个的跑出来看热闹了。
“这王婶家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又开始闹了?”
“谁搞破鞋了?”
“妈呀!今天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呀!”
“走,走,赶紧去看看!”
李建国的脸挂不住了。
“妈,我求求你别闹了,就看在我平时一片孝心的份上就别闹了。”
“你还让我这家过不过了?”
他低声恳求。
“孝心?”
王清秋嗤笑一声,
那笑声像破锣,
刮的人耳朵生疼。
她手里的刷子“啪”地一下狠狠拍在纸板上,
浆糊西溅。
把李建国吓得一激灵。
“你那孝心,是镶了金边了?”
“还是镀了金粉了?”
“金光闪闪专啃老娘的棺材板是不是?!”
李建国被这淬了毒的金句噎得眼前发黑,
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他猛地扭头,不敢再看母亲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我签,我签!还不行吗?”
他抓过笔来,
这张轻飘飘“断亲文书”,
被他像捏着烧红的炭火一样,
死死攥在汗湿的手心里,
硌的生疼。
他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
他抓起笔,
在断亲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撞开院门,
冲进了院子里刺骨的寒风里。
院子里假装扫雪的赵大爷停了下来,
他拄着扫帚、浑浊的老眼看着失魂落魄的李建国的背影,
又瞟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破木门,
无声地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院子里看热闹的邻居还没散尽。
李建国冲出去后,
冷风一吹,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脸上火辣辣的,
不知道是被扫帚打的还是林月娥挠的,
这字签了,
脸皮就彻底撕下来扔地上踩了!
他仿佛己经看到自己站在厂门口,被千万道鄙夷的目光戳成了筛子.....
李建国前脚刚像被鬼撵似的逃出去,
后脚李建军就晃荡着进来了,
他己经给自己的姐妹都打了电话,
通知他们赶紧来,
“妈!我的亲娘哎!”
李建军一进门就嚎开了,
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没看见大哥的人影。
他心里那点小九九立刻活泛开了。
他看看炕桌上那张刺眼的破纸,
他嘴角一撇,
心里门儿清——
这妈是要作妖啊!
“哎呦喂!”
李建军猛地一拍大腿,
毫无预兆地,
“噗通”一声就首挺挺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动作如行云流水,
熟练得很,
“我的亲娘啊!你这是不要您的老儿子啦!”
“我建军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不如死了干净!”
“我这就死给您看!”
“死您跟前儿!”
他扯着嗓子干嚎,声音凄厉,
眼泪鼻涕说下来就下来,
糊了满脸,
配合着两条腿在地上胡乱蹬踹,
扬起一片灰尘,活脱脱一副痛不欲生的孝子模样。
王清秋手里的浆糊刷子顿都没有顿一下,
她眼皮微抬,
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那摊“人形烂泥”,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
她慢悠悠地放下刷子,
站起身,走到墙角。
那里靠着跟手腕粗、用来支窗户的旧竹竿,
顶端磨的发亮。
她抄起那根竹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然后,猛地转身,手臂抡圆了,带着一股狠厉的风声!
“梆——!!!”
一声巨响!竹竿不时砸向地上的李建军,
而是狠狠抽在门框上!
震得破旧的木门框簌簌发抖,
积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来,
落了李建军一脸!
干嚎声像是被一把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李建军被这突如其来、雷霆万钧的一下震蒙了,
连假哭都忘了,
他张着嘴,
傻愣愣地看着门框上那道新鲜的、深深的抽痕,
又看看他娘手里那根杀气腾腾的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