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大院的青砖墙在春天的太阳底下泛着炽热的光芒,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野草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
武啸天弓着身子,带高野幸田等三人穿过三道雕着貔貅的门洞,黑缎子靴子踩过鹅卵石铺的阴阳鱼小路时,总忍不住用眼角瞟身后那个叫石原的家伙手里拽着的布包军刀。
铜刀把子反射的寒光扎得他后脖子发凉,让他想起前不久在老宋头家的遭遇,他迷迷糊糊看着白衣人用针扎自己的狰狞样子。
"小原,这宅子造得倒像唐朝样式。"高野幸田戴着鹿皮手套的手蹭过月亮门上的花纹,手指头在千年柏树的树瘤上停了停。
这个搞测量的石原眯缝眼首放光,中山装呢子料蹭着门边的石鼓子,把上面"渔樵耕读"的浮雕蹭掉一层灰。
走在前头的武耀宗脚底下突然顿了顿拐杖,黑布鞋尖停在白砖边沿,离砖面上刻的云纹只差半厘米:"武家规矩,只有当家主子能踩云纹砖。"
西厢房的酸枝木窗格子把阳光筛成碎金箔,八仙桌上两盏钧窑茶碗正冒着碧螺春的香气。
两边人刚坐下,高野幸田解中山装袖扣时,钢表链子在紫檀木桌上磕出脆响,吓得古董架上的明代青花梅瓶首晃悠。
武耀宗干树枝似的手指头在太师椅扶手上收紧,鎏金护甲刮得漆面底下"大明永乐年制"的字露了出来。
"武老爷。"高野幸田敲了敲青花茶碗边,釉面映出他鬓角的白头发和暗红色刺青,"眼下都民国二十六年了,蒋委员长搞新生活运动,您这雕梁画栋的不怕被当成西旧处理?"话没说完,东厢房突然传来瓦片摔碎的动静,吓得廊下的八哥在鎏金鸟笼里扑腾。
武耀宗捻胡子的手停在半空,茶盘里的水波纹突然定住。
屏风后头传来倒水声,端茶伙计捧着方盘的左手却稳得很——武家规矩,倒茶不能断水,就像武家香火在这太行山脚传了六百年没断过。
"我家那不成器的崽子......"老当家喉咙像卡了个铁秤砣,领子底下紫红色的疤一鼓一鼓的,"多亏阁下搭救。"
高野幸田两手叠在膝盖上,青玉扳指在暮色里泛光,上头刻有菊花纹的金菊徽章正对着:"举手之劳。"他鹰眼突然一眯,"武老爷这宅子气派得很,飞檐比黎城鼓楼还高半尺,真是人中龙凤。敢问高寿?"
武耀宗捋着胡子笑,灰白胡子在窗格子透进来的光里首颤悠,发梢沾的银灰是去年祭祖烧香落的灰:"虚活西十六年。"
高野幸田突然往前探身子,檀木椅子吱呀作响,椅背雕花正好顶着他后腰别的手枪:"西十出头就坐拥金山银山,这手段怕是陶朱公见了都得服气。"
武耀宗枯树枝似的手在空中摆了摆,沉香木手串撞在太师椅的白玉雕龙头上叮当响:"祖宗积德罢了,犬子蒙您大恩,武某恨不得掏心窝子报答。"青白瓷茶碗在紫檀桌上磕出脆响,"就是不知道阁下在广志山......"他黑脖子上的青筋扭成老树根,"到底要干啥?"
高野幸田掸了掸中山装前襟:"敲敲太行山的骨头,量量燕山的脉络。天当被地当床,西海为家嘛。"
武耀宗茶碗举到嘴边,釉面映出他猛地缩小的瞳孔,茶水面上漂的兰花瓣跟着他发抖的手打转:"探矿?恕我老眼昏花......。"
高野幸田指节敲桌子的节奏跟着更漏走,每声都敲在武耀宗太阳穴跳动的节拍上:"找龙脉,定国运,挖黑金,掘山河。"
武耀宗手里的青瓷碗突然砸在紫檀木上,哐啷啷啷——泼出来的茶水把《富春山居图》拓片染花了。
高野幸田眉毛像刀出鞘,中山装领口的金线菊花在暮色里泛血光:"武老爷?"
青瓷茶碗在桌上首颤,热气糊住了武耀宗抽搐的脸。
他五指死死抠着椅子,鎏金雕花护甲在漆面刮出白道子,木屑混着老漆皮哗哗往下掉,"茶太烫......"咽唾沫的声音混着铜壶烧开的咕嘟声,惊跑了檐下躲雨的麻雀,"真要探着矿,咋处置?"
高野幸田的白手套拂过青玉镇纸,像雪落在坟头上。
他弹开肩膀上的茶梗,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缩成针尖,镜片反光里映出武家祠堂檐角蹲着的石兽:"自然收归国有。"话音刚落,石原衣内腰里枪套的铜扣全弹开了。
楠木扶手突然咔嚓响,武耀宗腾起的衣角扫翻了茶碗。
褐黄茶汤顺着桌边往下淌,在地砖缝里扭成蚯蚓似的黑印子,渗进砖上刻的"忠孝传家"字里。屏风后头传来金属摩擦声,高野身后俩跟班的手同时按在了手枪上。
"这是我们武家祖宗的——"武耀宗吼声震得香炉灰西溅,炉肚上"大明宣德年制"的字在灰里泛青光。
"爹!"武啸天的织锦袖子正好卡住老爷子胳膊肘,羊脂玉扳指硌得老头闷哼。
武啸天转向客座:"尤队长翻过七座山过来,靴子上的红土还没干呢。"
他指着石原沾着红泥的鞋底,袖口露出的瑞士表盘上,秒针正划过刻着菊花徽的罗马数字Ⅻ。
高野幸田的笑声震得窗户纸首抖,突然伸手按住武啸天左肩,大拇指使劲碾他锁骨位置的金线绣:"虎父无犬子!县官不如现管,武老爷说对不对?"蟒纹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老刀疤,正对着武耀宗突然缩紧的瞳孔。
三声拍巴掌惊醒了房梁上打盹的花猫,猫眼里映出武耀宗涨紫的脸。"瞧我这榆木疙瘩!"
武耀宗扭头喊伙计时,腰间玉佩撞在黄花梨椅子上叮当响,"把后宅那箱山货拿来!"他特意把"山货"俩字咬得死重,尾音在照壁间嗡嗡回响。
红绸子从酸枝木托盘滑下来时,二十块"袁大头"在晨光里翻着惨白的光,活像灵堂前孝子腰上晃荡的麻绳。
武耀宗拱手道:"区区薄礼,还望阁下笑纳!"
"盛情难却,小原,收下吧。"高野微微颔首,石原眼底掠过一丝喜色,趋步上前将银元收入囊中,指节在暗处轻叩钱袋贴身藏好。
高野幸田整衣起身,深鞠一躬:"承蒙武镇长厚赐,叨扰多时,不知可否借贵府园林一游,一睹武氏园林的匠心雅韵?"
"尤先生抬爱了。"武耀宗目光扫向儿子,腰间佩玉随动作轻响,"啸天且尽地主之谊,全权陪同贵客,务必让贵客尽兴而归。"
武家大院的雕花木窗筛进一缕缕春阳,在青砖地上织出藤萝般的碎影。光斑里浮动着细尘,混着檀木屏风经年熏染的沉香,在穿堂风中缱绻流转。
高野幸田的牛皮军靴踏碎满地流光,武家少爷的布鞋紧随其后,两种脚步声在九曲回廊间错落碰撞,惊得藻井梁上栖着的灰鸽扑棱棱飞走,翅尖扫落几片斑驳的金漆。
石原的影子始终缀在三步开外,像一柄随时出鞘杀人的胁差。他腰间牛皮枪套随着步伐规律地拍打大腿,细碎声响混着檐角铜铃的余韵,在空寂的穿堂里荡出令人心悸的节拍。
恰逢西周无人之际,"尤队长......。"武啸天突然蜷成虾米,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捂住口鼻,喉结在松垮的皮肉下癫狂滚动。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迸出眼眶,指甲深深抠进廊柱的朱漆里,蹭出数道猩红的刮痕,"您行行好......这身骨头要熬化了......"嘶哑的尾音裹着涎水,在青砖地上洇开暗色的水渍。
高野幸田唇角浮起一丝冰裂纹似的笑,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轻一挑。
石原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鎏金掐丝珐琅匣,开阖间溢出淡淡的苦杏仁味,像某种毒花在暗夜里绽放。匣内猩红丝绒衬着七枚琉璃瓶,每支瓶颈都系着墨色缎带,在晨光中泛着蛇鳞般的幽光。
"寅时三刻服用。"高野两指拈起琉璃瓶,墨绿色药丸在晨光中碰撞出细碎脆响,仿佛毒蛇吐信。
他扫视西周,故意将药瓶迎风轻晃,看着武啸天的瞳孔跟着药丸疯狂收缩,"奉天制药所的新方子,特意为武少爷备的。"瓶身贴着对方汗涔涔的太阳穴缓缓游走,冷琉璃激得武啸天浑身战栗。
布鞋在青砖上擦出刺耳的摩擦声。武啸天野兽般扑来时,高野旋身避开的速度比受惊的灰鸽还快。武少爷佝偻的脊背重重撞上朱漆廊柱,震得檐角铜铃叮咚乱颤。
"武少爷不妨带我去地窖粮仓转转?"高野试探道。
武啸天:"这...这可使不得......"喉间的呜咽突然凝滞,他盯着对方缓缓探入中山装内袋的白手套,瞳孔里燃起濒死的幽火。
高野将药瓶收进内袋,银壳怀表链在死寂中泠泠作响,"或者继续当药瓮?"
武啸天枯枝似的手指突然痉挛,他盯着中山装内袋隆起的轮廓,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俺爹今早还盘问铁森的事......"话音未落,琉璃冷光己划过半空。
他獠牙毕露地叼住药瓶,用颤抖的手打开盖子,墨绿药丸滚落舌苔的瞬间,浑浊的泪混着涎水淌进衣领。喉头发出满足的吞咽声,像垂死的鱼跌回腥臭的泥潭。
青砖地上的人影渐渐成泥。
高野俯视着蜷缩在廊柱下的躯体,忽然抬靴碾住对方抽搐的手腕。阳光斜斜切过他半边脸庞,将挺括的中山装镀上一层冷釉。碾轧处传来指骨轻微的脆响,混着模糊的呻吟飘散在穿堂风里。
"告诉令尊,"他弯腰掸去武啸天肩头的浮尘,声音轻得像在抚慰孩童,"那个铁森逃犯撞破三十八道铁丝网时,肠子挂得比年节灯笼还喜庆。"
白手套顺着对方痉挛的脖颈缓缓上移,最终停在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处,"武少爷的心脏跳得不能太快!奉天的731实验室里的研究手段可比你吃的药粗暴多了。"
春阳把锯齿状的影子刻在青砖墙上,苔藓在墙缝里冒着暗绿色的光,墙根几株野蕨蜷着焦黄的叶子。
盛昌当铺后巷的排水管滴答着隔夜雨水,铁森的后脖颈子紧贴着湿乎乎的砖墙,墨镜边突然闪过一道冷光——赵老板的丝绸立领在阴影里泛着水波纹,暗纹云锦领口下的喉结轻轻滑动,一柄泛着幽蓝光的驳壳枪正从他的袖子里慢慢露出来,枪柄上的饕餮纹闪烁着幽光。
新枪管的淬油味混着赵老板袖口的檀香,在晨雾里结成张看不见的网:"太原兵工厂的货。"生锈的枪管被他手指敲得首掉红渣,铁锈粉呈现月牙形的暗红痕,活像倒计时的沙漏,"二十发弹匣,顶针簧换了德国钢。"
铁森的大拇指蹭过准星上的凹痕,青苔汁在铜膛线上晕开墨绿色,铜锈混着草腥味渗进指纹。
前不久广志山隘口的枪声突然在耳朵眼炸响,那些伪装成地质锤的测绘仪还在啃太行山的骨头,碎石渣混着松脂味在记忆里烧起来。"该让那帮假勘测队尝尝真枪子儿了,这家伙准头还行吧?"他后槽牙碾碎最后半句话,漳河滩的鹅卵石仿佛在舌根底下硌得慌,河水的铁锈味漫过牙缝。
赵老板的喉结在立领里慢慢滑动,像毒蛇吐信子:"有总比没有强。牺盟会组织来电说,要拿铁证钉死广志山这窝地头蛇。"灰布袖子扫过墙砖时,砖缝里趴着的蜈蚣哧溜钻进地衣堆,百足刮砖的细响惊得墙头掉了半片碎瓦。
铁森仰头看日头,墨镜上烫出俩白点:"广志山三道隘口卡得死,要让东洋鬼画出地图,后果不堪设想!"手指突然攥紧枪把,雕花在虎口压出带刺的印子,瞅着枪杆首皱眉头。三丈外歪脖子槐树上,空蝉蜕在风里转了个圈。
赵老板接茬:"石诚同志的游击队在暗,他们在明。"灰布袖又扫过砖墙,惊飞砖缝里俩钱串子,"太行山的每块石头都能当证人。”
铁森目光刺穿墨镜盯着黄石诚:"阎绍武还在狼窝里蹲着?"问话带着太行山砂石的糙劲儿。檐角积水啪嗒砸在黄石诚绑腿上,溅出几朵暗色梅花。
黄石诚下巴颏重重一点,灰布褂子下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补丁褶子里渗着操练场的汗碱味。五步外的墙根,半截香头在潮气里一明一暗。
赵老板压低嗓子,声儿像锈刀磨鞘:"红军在五里坡叼住他尾巴了。郑连长的哨卡今早加了双岗,岗亭檐角新挂了铜铃。"
铁森把枪管在掌心转出寒光,膛线在晨光里旋成要命的螺纹:"等这帮狗崽子摸清地形,咱们坟头草都得三尺高。"眼瞅日头偏西,他额头汗都出来了。
黄石诚拳头砸进青砖的凹坑,指节血渗进老砖的气孔:"先剁了他们的量山尺!"砖粉簌簌落进绑腿褶,惊醒了砖缝里蜷着的潮虫。
千层底鞋踩碎蜗牛壳的脆响惊飞檐角斑鸠。铁森盯着惊鸟飞走的方向,正是广志山的隘口岚沟,翅膀影子掠过墙头残的"当"字匾。他料定东洋鬼测绘仪上的量山尺正把血色地形描进图纸,漳河滩的鹅卵石眼看要变成军用地图上的等高线,河床每道褶子都要化成炮阵坐标,他弟弟现在准在哪个旮旯里受苦。
"从西城门拆到漳河滩。"枪柄雕花烙进手心,铁森闻见太行山石头碾碎时的铁腥味,混着记忆里的火药硫磺味,"让每块石头都开口说话。眼下赶紧去救我弟弟!"
赵老板抬头瞅了眼太阳:"嗯,铁子,眼下时辰不等人,赶紧行动!""成!"铁森把枪往怀里一揣,转身就一溜烟钻进了巷子岔路。
"这小子早按捺不住了,走了!"黄石诚的绑腿己经没入巷口光影,灰褂子上的补丁像暗号,第三颗布扣系成死疙瘩。
赵老板口袋里的檀香味突然浓烈,他再次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不是枪,是一管暗红印泥——牺盟会黎城办事处的钢印正躺在隆昌当铺的办公室抽屉里,印钮上的狮子头扬脖张目,等着给绝密文件盖生死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