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低头继续写,欢语托着腮在一旁发起呆来。
见她半天没动静,陆寒忍不住停笔抬头看她,发现她正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自已。
“……怎么了?”他摸摸嘴角,怀疑自已脸上沾了什么。
欢语移开视线,抿嘴一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等等……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不是吧?”陆寒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想说,你现在反悔了?欲言又止的,我更好奇了!”
“好奇?这可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轶事奇闻!这是,严肃的历史。”
欢语漫不经心的起身,去床前拿回照片摆在桌子上。
这照片陆寒上次见过。
“那天你猜的没错,这确实是我父亲。养、父。
没有血缘关系。嗯……当然,我和母亲……也就是陆家主,也同样没有血缘关系。”
见陆寒一脸惊异的神色,她耸耸肩,
“你是不是也觉得,有时候人的命运怎么就这么神奇。从一个被遗弃的福利院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为豪门独女,贵女……换成别人可能连想都不敢想吧?”
“我那年在福利院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偷他东西的,因为他看起来很有钱。通常情况下,偷到钱我就找机会溜出福利院,去一公里外的商店里买吃的玩的。”
“不过那天并不顺利,被他发觉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就被他领养了。他也没有像之前的领养人那样露出救世主的傲慢样子。甚至可以说,很好说话。”
欢语陷入追忆之中,目光失焦,穿透了照片,凝视向了照片后的一片虚无。
“他说养我就是为了培养成陆家的辅佐人才,只要肯好好听话读书学习,其他都不用担心,这里就是我永远的家。”
“这可比那些虚头巴脑的话实际多了,什么拯救啊,爱啊之类的,我在福利院早就听腻了!”欢语笑起来,“从那之后我就放下心来,专心听他的安排行事了。”
“而且父亲他,真的像我想象中的那种家人一样,给我买很多漂亮衣服,好吃的零食,陪我玩,关心我,很耐心的听我说话……”
陆寒露出一丝羡慕的目光,“这么说,他是个十足的好人啊。没有他,你可能还在福利院里。”
“好人?……”欢语品味着这两个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他其实……做了很多好人不会去做的事。”
“他……做了什么?”陆寒疑惑。这样的人还不算好?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坏事?总不能是——
“杀人,杀了很多人。”欢语突然把脑袋伸到陆寒面前,一脸严肃,一字一顿。
陆寒嘴巴半张着愣住了。半晌,他才迟疑着,“杀人的话……他一定是被判了终身监禁?”
这很合理啊,这完美解释了为什么他时至今日都没有出现在陆家。
只不过,这样太割裂了吧。
照片上的黑发黑衣的男人明明看起来很温和,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温文尔雅的学者,这让人很难把杀人和他联系起来。
只不过,顶光照射不到的凹陷的眼窝,看起来深邃而阴郁。
“当然了,只是这样也没什么,陆家的势力这么大,一定能出面保下他的。毕竟他也曾经是陆家主的伴读。” 欢语摇摇头,接着说道。
“也是、伴读?”陆寒声音都拔高了不少。
“因为他得罪陆家主在先,两个人的关系变得难以弥合。所以并没有人敢出面保他,被逮捕后,很快就判处了死刑。”
听到这里,陆寒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照片。
这么说,这人已经死了?他咽了咽口水。
“他死了?”
“不,没有死。后来他就去了国外。”
——等等,最重要的部分怎么跳过了?
陆寒张大了嘴巴,“难道他,他越狱了?”
欢语挠了挠头,有点不情愿地粗略解释两句,“不是越狱。是念在旧情的份儿上,被低调释放了!嘘——”
她看到陆寒嘴唇蠕动像要说什么,突然就警惕起来。看向房间唯一的出口,确认没有异状之后,她神秘兮兮的低声嘱咐陆寒,
“咳,这部分,就是出国这部分,只能你知我知,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对外的说法早就统一了口径,父亲是已经被执行死刑了的!”
“可是……” 陆寒满脑袋问号,“谁放的?念的谁的旧情啊?怎么得罪的陆家主?什么时候出的……唔唔!”
欢语一巴掌按在他嘴上,“闭嘴吧你!”
“这件事就聊到这,不许问问题!我不会回答的。”
她敲敲桌面,下巴冲他抬了抬,“听完了就继续写作业吧。”
陆寒哦了一声,不情愿的继续写。
过了很久,他隐约听见欢语嘀咕一句,
“……其他的等以后想说了再告诉你。”
他看到欢语又沉浸在自已的回忆里,手里着相纸一言不发。
杀人犯……
大小姐对一个杀人犯父亲这么怀念的吗?
任意剥夺别人的生命,但是同时又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矛盾的人呢?
“他会回来见你的,等你也成了家主,想见谁还不容易吗?” 陆寒见她一直出神,出声劝慰她。
不料欢语却心事重重的望向他,好像对这句话并不乐观。
“如果能如你所想就好了。”欢语把玩着桌上的笔,“我总是梦见他死去。”
“梦都是反过来的!”
“……”
两个人都有意的避开这种生死的话题,把话题转到学院的琐事上去。
“明天去上学,你第一次去,记得跟紧我。他们喜欢捉弄新人。”
“嗯。”
第二天,确如欢语所说,他们一主二仆一到学校,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新来的陆寒。
“这是哪个有人认识吗?”
“哦!原来传闻是真的啊,陆家还真找了一个黑发的伴读。”
“我听说他是薛家的,只是怎么从来没见过有这号人…难道他读的是普通平民学校?”
“……”
议论声和无形的视线丝丝缕缕的纠缠着陆寒,让他浑身不自在。
等他午休去洗手间的时候,一个高年级的贵族家的伴读就好像久等在门外一样,嬉笑着走向他。
“陆寒?久仰久仰~”
陆寒散漫的神色骤然敛起,警惕地看向来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已有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说什么久仰——”
那人促狭一笑,凑近他。
陆寒向后退,和他拉开距离,戒备地盯着他,
“有话就说。”
“别误会,这不是想交个朋友嘛,陆欢语的朋友这么多,哪里轮得着我们在她跟前混脸熟……”
他从怀里抽出一个卡片,
“这是我们小姐的邀请函。邀请欢语小姐参加她的14岁生日会,您一定帮忙递上去,拜托欢语小姐赏光参加……”
陆寒接过精巧的卡片,看到上面是印刷精美的会场内景照片和人物个人写真。时间写的是下周周末。
“我为什么要帮你递?我也没有能力让大小姐听我的,你找错人了。”
他想把卡片送还,结果那人却把双手往后一背,后退两步,拒绝接手。笑着看他,
“不,您能。当初都可以让陆家破例留下你,我相信你可以让欢语小姐再次破例。”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人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长的勾起嘴角,
“欢语小姐说不定相当看重您呢。陆家的传统……不就是倚重和疼爱伴读么……嘿嘿嘿”
疼爱?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这人很怪,这卡片不能留!
陆寒向前几步,打算二话不说把卡插进对方的衣兜一走了之。
但还没等他靠近,就听那人说,
“不白让您帮忙,事成之后,我们小姐愿意支付您五万元辛苦费。”
陆寒手上一滞,
“你说五万……谁稀罕你的钱了!拿回去,我不会帮的——”
“薛寒小少爷,您很需要钱的不是吗?薛家……我可听说没有给您太多资产,”
那伴读很满意地从陆寒眼中看到了一丝松动,
“你想没想过,如果伴读工作结束,你何去何从?自已身上没什么钱的话,只能重回薛家吧?”
他说的没错。
陆家只是提供他的衣食住行和少量的零花钱。
他如果再出岔子被赶出陆家,只能回薛家继续住仓库。
他很需要钱。有了钱他可以远走高飞,也就相当于多了一条退路。
“虽然这笔钱不多,但是积少成多的话……”
伴读笑着把他手里的那张卡更用力的按进他的手心,再合上一根根手指。
“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那名伴读转身离开。
陆寒原地呆愣了半天,这才回过神转身往回走。
他一抬头,看到金毛冷眼旁观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不由得突突狂跳起来。
“这是什么?”
陆安鸣冷不丁地跟上来,从他手中夺走卡片。
“!喂!”
“……生日会?”
陆安鸣无视陆寒的愤怒,翻来覆去的看这张卡,
“怎么什么不入流的小户人家的请帖都接,陆家成了什么了……”
陆寒脸一黑,劈手夺回卡片,“还给我。”
他愤愤的转身快步走远,心里却直犯嘀咕。
陆欢语真的会听他的吗?这场生日会,她会赴约吗?
他一整天都攥着这个卡,手心里都是汗。
转眼就到了放学时间,陆家的车在接送处接上三人,飞驰在回程的路上。
欢语翻阅一本杂志打发时间,陆安鸣则抱着胳膊坐在一侧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陆寒插着口袋,手在口袋里来回倒着那张卡片,酝酿着台词。
“陆寒,你怎么怪怪的?”欢语终于忍不住发出自已的疑问,
“你今天话格外少诶?”
“有什么心事?”
她放下手中的杂志,看向陆寒。
“啊?有吗?”陆寒揉了揉鼻尖,
“我就是在想事情。”
陆安鸣听到他们的交谈,短暂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就是,我收到了这个。”陆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有些潮湿的卡片,
“这是邀请你的。”
欢语并没有惊讶,习以为常地熟练用两指一夹,歪头一看,
“哦……生日会。刘家?没什么交集……不去。”
她手指一甩,那卡片就像蝴蝶一样,在车厢里轻盈地飞了起来。
“你不会是因为这事在纠结的吧?”欢语两手一摊,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卡片我每天都能收十几个。
一声细微的哼笑声从靠窗的位置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