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茯沉默了。
室内静怡,仅有院外传来几声虫叫。
谢沅哀求看她。
眼角带红,眼皮稍稍浮肿,往日一向泰然安之的二女郎脆弱到这种地步。
楚茯叹气。
感情一向伤人心,饶是带刺的谢沅也逃不掉。
她无奈,只能大致阐述谨慎道:“《史记》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亲之养子,怀妊生育,比得长大,勤苦难论①。生与养皆辛苦,何能比之大?”
(①取自《佛说优填王经》)
“女郎若真想寻个究竟,大约只能是养恩。父子之道,天性也②。生而不养,有违性也,养而未生,非天性使然,莫大于天恩!”
(②取自《孝经》)
“更勿论说:‘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焉’”
楚茯故意说的糊涂,不明指两者,一味说理夸赞。
谢沅想要听什么,就选其中一点入耳。
若她想要听见养恩为先,那就如方才所说那般,养恩无关利益天性,所以最为大。
若她不愿意听见养恩,就听见养恩再大皆为利来,不必挂怀。
若她要听生恩,就选择性听生下不要后续利,也要辛苦赐命,伟大立现。
若她不愿听生恩,就听生而未养,不配父母,免去自责。
常言佛语打谜底,总不说真话,实则说的话最真,一是不为得罪,二是问声心底。
谢沅细细咀嚼楚茯说的话。
她明白夫子不愿意得罪她和阿母,所以说话弯弯绕绕。
可她现在只能求她,除了夫子,她己无人可以说话。
“夫子,学生愚钝,听不清晰,能否转问阿父,再看他如何言说?”谢沅攥紧手指,再度请求。
楚茯算是明白了,谢沅不知从哪怀疑自己不是谢安国和柳扶风亲生的,让她暗戳戳去问她爹自己身份呢。
她何德何能能过问将军私事?
这不是嫌命太长吗?
她敢保证,一旦她插手,她就没得活了,这不是前面有一线生机的趟污水,是自寻死路跳核废水。
不是变异,就是变身。
“女郎若想知道,自寻问将军即可,转告一说向来不清晰。”楚茯委婉拒绝。
女郎啊,你若是想让她帮别的忙,那她义不容辞,但这玩命的买卖,参与将军府的身世暗秘,她可不敢。
谢沅心里涌出一股无力。
连夫子都不愿意,她还有谁?
谢沅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可是万一呢?
夫子那么得阿父阿姐喜爱,自己又不止帮了她一次,问一问大约是不碍事的。
怎么问都不愿意问呢?
她很惹人厌吗?
楚茯不忍,不知是今日第几回叹气:“‘弃’捐也。从廾推棄之。”
(“廾”表示双手推开、抛弃东西。取自许慎《说文解字》)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说的,楚茯起身间接送客。
她想,自己够冷血。
楚茯的沉默让谢沅明白的她的选择。
谢沅抹掉泪也站起身,鞠躬道谢后转身离开。
她背对着楚茯,眼底的情愈发浓重,唇齿再度沁出血水又生生咽下。
夫子,幸勿为过(对不起),我只有您一人了。
看着谢沅远去的背影,楚茯心头似有不安一闪而过。
她今日与谢沅撕开温情,己生芥蒂,往后再难共立一处。
进府一月半以来,她因“相争”而得二位女郎看重,又因“相争”失势。
幸好早早她就想明白,只有以才华寻得“求贤若渴”的明君才可活之。
只要明君一日有所求,一日野心不减,她就能被以礼相待,归入阵营庇护余生。
……
谢沅回了房,呆坐许久。
她只觉得自己如同梧桐,深秋就飘落成泥,任人践踏之前只奢求得一句赞叹。
若她阿母另有其人,是画中那兰水。
她会待自己好吗?
如阿母待阿姐那般事事顺承,生前生后打点。
她回想起阿紫处处不对劲,这才知道,自己一切都在阿母掌控里。
只是阿母对自己过于不屑,从没认真看过她。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阿花。
阿花是她意外救下的婢女,那日她准备去阿母那请安,途中遇见阿姐责罚婢女。
她最喜与阿姐对抗,于是出言说了几句话。
目的原是为了衬托自己善良,对比阿姐嘴脸恶毒,没想到得了个意外之喜,阿花自此信奉于她。
她无需院外婢女,又想到缺个阿姐院子眼线,就让她留着。
阿花惹了阿姐,从原来近身伺候贬为院子洒扫。
将军府的奴婢向来有数,不轻易赶出,这样的处罚己经极为重了。
想到这,谢沅无端笑了。
如果阿姐婚嫁那日出了大岔子,阿姐阿母会注意到她吗?
哪怕用恨毒了的眼神。
是了,就这样吧。
恨她总比看不见她好。
谢沅想通后,只觉得重新积攒了动力,马上起身翻箱倒柜,找出陈家子的诗词。
她仔细看其中文笔走向,细细揣摩,捻起一支笔照着画来。
谢沅在书画临摹上极佳,往日都是模仿阿母阿父笔迹写些书信哄自己,今日没想到还有这等用处。
明日就是生辰宴,她决定送给阿姐一个大礼物。
当然,如果阿父阿母能一起动容,那就更好了。
所有人目光应该在她身上。
书信写好后,她装在普通信袋中。
关好门,往阿姐那走。
……
阿花如往常般洒扫庭院,见远处有红花摇晃,忙观察西周,无人才偷摸出去。
“女郎,你怎么来了?”
眼前赫然是谢沅。
谢沅一如既往冷清,递出一封信,淡笑:“陈敬修听闻楚夫子才华极高,特奉上书信求指点。”
阿花愣了,接过书信的手有些发抖,“女郎,送、哪?”
谢沅袖上衣料,看向谢汐院中,“信丢失,意外被阿姐捡到。”
阿花咽了咽口水,低头:“明白。”
她的命是女郎救的,只是丢一封信罢了,不会如何的。
往日也有几次外头学子来访问将军府交流学问,不小心落下一封实在正常,更何况陈氏温年最推崇楚夫子的文采,常投信研讨,这是府内人尽皆知的。
“女郎放心,此信一定是陈公子落下的。”阿花说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