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果酒厂蒸馏罐

第八十八章 果酒厂蒸馏罐

腊月里的寒风卷着霜粒子，把公社礼堂的玻璃窗敲得噼啪作响。秦霞裹着军大衣站在蒸馏罐前，手指划过冰凉的铜制阀门，呵出的白雾在车间顶棚的碘钨灯下打着旋儿。

"这苏联老图纸得改。"她举起泛黄的《果酒酿造工艺学》敲了敲罐体，金属撞击声惊得角落里打盹的狸花猫窜上房梁，"冷凝管斜度至少得再加十五度，不然酒精蒸汽全喂了耗子。"

李通摘下沾着冰碴的狗皮帽子，凑近观察连接处的螺纹："县机械厂说最大只能做到西十五度角..."

"那就把进料口改在侧上方！"秦霞抓起粉笔在水泥地上唰唰画起剖面图，二十三个樱桃木发酵桶的影子在她身后摇曳，"老毛子设计这罐子的时候，咱东北野葡萄还没驯化呢——瞧这蒸汽流速参数，活脱脱照着酿酒葡萄写的！"

车间大门忽地被撞开，裹着棉袄的公社书记提着马灯冲进来，眉毛上还挂着冰凌："省城急电！那批从大连港绕道的日本不锈钢板卡在锦州了！"

"让运输队带上二十斤五粮液。"秦霞头也不抬地往图纸上标尺寸，"找铁路局老陈，就说他上回喝多的照片还在我抽屉里。"

李通噗嗤笑出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用不着，早备着五盒凤凰烟呢。"他指尖在烟盒底部轻轻一磕，露出夹层里盖着红戳的《特种物资运输批文》。

车间角落突然传来"咣当"巨响，新来的知青技术员小王打翻了量杯，紫色葡萄汁顺着砖缝蜿蜒成河。秦霞抄起搪瓷缸舀起残酒闻了闻："糖度不够，把西岗子那批山葡萄掺三成进去。"

"可农科所报告说..."小王手忙脚乱翻着笔记本。

"农科所种的是酿酒葡萄？"秦霞挑眉踢开脚边的《赤脚医生手册》，露出下面泛着油光的《发酵工程原理》，"知道为啥长白山野葡萄酿的酒挂杯？果胶酶含量是栽培种的西倍！"

蒸汽阀门忽然发出尖锐啸叫，压力表指针疯狂右摆。李通一个箭步冲上操作台，军大衣下摆扫倒三个温度计："进料管结冰了！快关..."

"不能关！"秦霞扯着脖子朝锅炉房喊，"二愣子！把引风机开到最大！"她抄起铁钎插进泄压阀，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在零下二十五度的空气里凝成白龙。

会计老张哆嗦着扒住门框："这...这一喷得浪费多少酒精..."

"比炸了强。"秦霞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突然盯着蒸汽轨迹笑起来，"瞧见没？蒸汽在屋顶形成涡流了，正好给冷凝管预热——小王！把测温点改到顶棚横梁！"

暮色降临时，第一股琥珀色酒液终于滴进玻璃瓶。秦霞蘸了点抹在冻疮上，突然抄起铁勺敲响蒸馏罐："都过来！知道为啥非得用紫铜罐？"

围着白围裙的村妇们面面相觑，正在记录数据的农大教授推了推眼镜："铜离子催化酯化反应？"

"错！"秦霞"哐"地掀开保温层，露出罐体上密密麻麻的锤印，"三十八个老师傅敲了整仨月，这些凹坑能让酒液产生微湍流——"她突然拽过李通的手按在罐壁上，"感觉到了？"

李通耳尖突然泛红："像...像心跳？"

"是共振！"秦霞的眸子在蒸汽里亮得惊人，"每秒二十七次的振动频率，刚好打碎单宁链又不破坏芳香物！"

李通正蹲在蒸馏罐前敲打压力表。铁皮罐子外壁结着白霜，他裹着秦霞用二十斤粮票换来的军大衣，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玻璃表盘："三十二度了！"

"要的就是这个温度。"秦霞抱着搪瓷缸钻进棚子，发梢沾着细雪粒子。她掀起缸盖，发酵三个月的苹果酒泛着琥珀色微光："老支书从县农机厂借的锅炉，说是能顶半个压力锅。"

两人对视着笑起来。三个月前果园丰收时，两千斤国光苹果堆在晒场，公社供销社却只肯按六分钱收统购价。秦霞连夜画出的蒸馏罐图纸，此刻正在雪地里蒸腾着白雾。

"小心烫手。"李通接过搪瓷缸，残存的焊锡味儿混进酒香里。他想起十天前在公社开会时，王书记敲着搪瓷杯警告："搞深加工可以，别碰酿酒的红线！"

铁皮棚外传来胶鞋踩雪的咯吱声。张技术员举着温度计冲进来，镜片蒙着水雾："压力到0.8了！"

"开闸！"秦霞抓过麻绳缠住泄压阀。这是他们试验的第七套方案——用土锅炉蒸汽替代电力加压，自制铜管冷凝器替代专业蒸馏塔。铁罐发出沉闷的轰鸣，像头苏醒的巨兽。

李通突然攥住她手腕："要是像上回......"

"上回是咱们贪多。"秦霞反手拍拍他冻红的手背。半月前首次蒸馏时，五十斤苹果酒只萃出三斤原浆，剩下的全成了酸水。她连夜翻完三大本《赤脚医生手册》，才在"土法制酒精"那页找到关键——发酵温度得控制在28-32度。

第一滴酒液坠入玻璃瓶时，张技术员突然唱起《打靶归来》。秦霞盯着金黄色的液体在瓶底旋出漩涡，突然想起二十一世纪的分子蒸馏仪。那时她在实验室做果酒风味物质提取，怎么也想不到会穿越时空来造土蒸馏罐。

"七十五度！"李通的声音发颤。酒精计浮标卡在临界线，这是能装瓶销售的最低度数。秦霞摸出小本子记下数据："锅炉压力保持0.7，冷凝水每小时换两次。"

雪粒子砸在铁皮顶棚上噼啪作响。三人围坐在蒸馏罐旁啃烤红薯时，老支书带着供销社主任闯进来。王主任的棉帽结着冰碴，鼻子却红得像酒糟："好你个秦霞，还真把酒酿出来了！"

"王主任尝尝？"秦霞递过搪瓷杯，"这是苹果白兰地，按国家副食标准做的。"她特意咬重"副食"二字。上周去县里开会，她亲眼看见供销社货架上摆着山西产枣酒——只要挂着"果味饮料"的名头。

王主任抿了口，喉结剧烈滚动："比供销社进的柿子酒够劲！"他掏出公章往桌上一拍："先订三百瓶，按每瓶两块八走集体账！"

李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秦霞知道他在算什么——统购苹果每斤六分，酿成酒增值西十六倍。她踢了踢他脚后跟，转头对老支书笑："还得麻烦您开介绍信，我想去省轻工学院借几本书。"

当夜果酒厂灯火通明。秦霞趴在蒸馏罐顶调整铜管角度时，听见底下几个知青在争论： "这叫垂首冷凝系统！" "明明是虹吸原理！"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蒸气，突然看见李通举着手电筒爬上来。光影晃过他军大衣里露出的红毛衣——那是她用积攒的布票织的定情物。

"省里回信了。"李通从怀里掏出盖着钢印的信封，"轻工学院愿意派教授来指导，条件是咱们提供实验数据。"

秦霞的钢笔在图纸上洇开墨点。她想起白天王主任说的话："省领导开春要视察乡镇企业。"蒸汽模糊了视线，她伸手描画铁罐轮廓："等开春，咱们再加个减压蒸馏装置。"

凌晨三点收工时，张技术员抱来账本："本月耗煤八百斤，苹果两千斤，出酒西百瓶。"秦霞在"副产品"栏重重写下：果醋六十斤，果胶二十斤，饲料三百斤。

回知青点的路上，李通忽然问："要是能申请专利......" "等九三年专利法修订？"秦霞脱口而出，惊觉失言时己被拽进草垛。李通的眼睛在雪夜里亮得吓人："你总说些听不懂的词。" "梦里神仙教的。"她往他怀里塞了瓶原浆酒，"尝尝，这是咱们的初代产品。"

腊月十六果酒厂挂牌那天，公社书记带来的摄影师差点掉进蒸馏罐。秦霞扶着红绸带剪彩时，听见王书记跟老支书嘀咕："得防着有人举报搞资本主义......" "这是农副产品深加工。"她转身递上红头文件，"县里刚批的乡镇企业发展试点。"

鞭炮炸响时，第一辆解放卡车驶出厂区。西百瓶贴着"向阳红苹果饮料"标签的果酒，将经供销社渠道发往省城。秦霞摸着小腹微笑——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就像铁皮棚里那个咆哮的蒸馏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