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省报记者的钢笔
谷雨过后的果园笼罩在氤氲的晨雾中,秦霞蹲在嫁接苗圃前,指尖拂过缠着塑料薄膜的枝桠。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轰鸣,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她忽然想起县农技站老王头的话:"山荆子砧木要在清明前完成嫁接,不然树液流动太快会影响愈合。"
"秦同志!省里来人了!" 会计老张头气喘吁吁跑来,裤脚沾着新翻的泥浆,"说是《北方农业报》的记者,带着照相机呢!"
李通从果树后转出身,军绿色的袖管卷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手臂:"把晾着的农药记录本收好,去年化肥超量的事别让人抓着话柄。" 他指的是去年为抢救冻害果树,偷偷用了公社库存的尿素,这事要是被记者捅出去,怕是要戴 "破坏集体经济" 的帽子。
秦霞掸了掸的确良衬衫上的草屑,目光扫过远处尘土飞扬的土路。三辆二八自行车正歪歪扭扭驶来,打头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海鸥相机,车把上晃悠的牛皮公文包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那公文包的搭扣是铜制的,在 1970 年代的农村显得格外扎眼。
"这就是搞 ' 科学种植试验田 ' 的秦霞同志?" 记者王明德捏着介绍信,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秦霞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打了个转,"听说你们用洋槐树嫁接苹果苗?"
秦霞接过盖着红章的介绍信,瞥见落款处 "特约通讯员" 几个字,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王记者对植物嫁接也有研究?"
"我在农学院旁听过几节课。" 王明德从胸袋抽出金星钢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闪了闪,"不过据我所知,苹果属蔷薇科,洋槐属豆科 —— 这嫁接成活率,怕不是天方夜谭?"
李通握锄头的手紧了紧,刚要开口,秦霞己经笑盈盈接话:"王记者说得对,所以我们用山荆子做砧木。" 她随手掰断截枯枝,露出横截面的红褐色,"您看这木质部导管密度,和国光苹果的亲和力..."
"等等!" 钢笔突然抵住秦霞的手背,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指尖微颤,"秦同志怎么懂这些专业术语?我记得资料上写着你只有小学文化?"
果园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蜜蜂振翅。李通看着秦霞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想起那夜她在煤油灯下翻烂的《果树栽培学》,书页间密密麻麻的铅笔批注像落在纸上的星子。那些被虫蛀过的页面,记录着她偷偷用桦树皮抄的《苏联果树栽培手册》笔记。
"王记者这支金星钢笔真漂亮。" 秦霞忽然转了话头,指尖轻点笔杆上 "奖给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 的刻字,"去年我们公社表彰劳模,发的还是英雄 616 呢。"
王明德下意识转动笔杆挡住刻字:"这是... 这是报社配发的。"
"难怪笔尖磨损得厉害。" 秦霞从化肥袋里摸出个泛黄的笔记本,扉页上 "嫁接记录" 西个毛笔字力透纸背,"您看,我们这些泥腿子搞试验,全靠县农技站淘汰的蘸水笔 —— 要不您教教我怎么保养钢笔?"
李通差点笑出声。他清楚记得那支被秦霞改装成嫁接刀的旧钢笔,此刻正别在她后腰的帆布工具包里。那支钢笔的笔尖被磨成了柳叶形,用来削接穗比手术刀还顺手。
阳光透过梨树枝桠,在秦霞手中的笔记本上洒下斑驳光影。她正蹲在果树旁记录花苞生长数据,忽听得村口传来吉普车的轰鸣。李通从垄沟里首起腰,沾着泥的手套往裤腿上蹭了蹭:"县里说今天有记者要来采风。"
"记者?" 秦霞笔尖一顿,墨水在 "花萼分离度" 的 "萼" 字上洇开个小圆点。她合上印着 "红旗公社先进生产者" 字样的塑料皮笔记本,看见个穿灰蓝中山装的男人挎着相机走来,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冷光。
"我是省报的王记者。" 男人推了推圆框眼镜,钢笔夹在采访本上的动作让秦霞想起前世见过的签字笔,"听说你们搞了个 ' 科学果园 '?" 他特意在 "科学" 二字咬了重音,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枝头零星的花苞。
李通刚要开口,秦霞己经笑着递过记录本:"王记者您看,这是三年生鸭梨的花芽分化数据,我们通过环剥技术......"
"等等。" 钢笔尖突然戳在 "3.28% 坐果率" 的数字上,"你们知不知道省农科院果树所去年试验的坐果率?" 王记者从内袋抽出支黑杆金夹的派克钢笔,在空白页写下 "7.6%" 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秦霞望着那支价值半个村年收入的进口钢笔,突然弯腰从树根处捧起把土:"您闻闻这腐殖质含量,再尝尝我们自制的有机肥。" 泥土在她掌心泛着油亮的光,混着碾碎的蓖麻叶清香。
"胡闹!" 王记者后退半步,相机带子缠住了梨树枝。李通忙扶住晃动的树枝,几朵初绽的梨花扑簌簌落在他肩头。秦霞却就势将土块掰开:"您看这蚯蚓粪含量,比化肥催出来的虚高坐果率实在。"
围观人群中响起窃笑,放羊的老汉吧嗒着旱烟插话:"这闺女说得在理,前年公社推广的尿素肥,结的梨子酸得能当醋使。"
王记者钢笔帽上的小白花在指间转了两圈,突然对准正在疏花的知青:"你们用这么多女同志,不怕耽误生产?"
"妇女能顶半边天呢!" 秦霞摘掉头巾甩了甩短发,露出额角采药留下的疤痕,"况且疏花比写文章更需要耐心 —— 您说是不是,王记者?" 她瞥见对方袖口沾着的墨水渍,话锋突然一转:"您这支钢笔,是抗美援朝的战利品吧?"
王记者手一抖,钢笔差点掉进垄沟。秦霞己经利落地翻开他的采访本,指着扉页的俄文题词:"这 ' 赠给最可爱的人 ' 的钢笔,当年在朝鲜战场缴获时可不容易。"
围观人群发出惊叹,几个孩子挤到前排想摸那支传奇钢笔。王记者慌忙合上本子,耳根却微微发红:"你... 你怎么知道?"
"因为真正的英雄都爱惜羽毛。" 秦霞把记录本拍在他胸口,沾着花粉的指痕正好盖住那个 "7.6%","就像我们不敢糟蹋国家的土地。"
暮色渐浓时,王记者在村支部的煤油灯下重写稿子。秦霞递来碗新熬的山楂酱,暗红的果酱在搪瓷缸里泛着光。"您尝尝,这是没施化肥的果子熬的。"
钢笔尖悬在 "大胆创新" 西个字上迟迟不落,王记者突然问:"你怎会认得俄文?"
"夜校老师教的。" 秦霞面不改色地撒谎,余光瞥见窗外李通提着马灯来接她。玻璃罩里的火苗跃动着,映亮他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嫁接记录。那些用俄文标注的 "试验数据",是她在县图书馆抄苏联资料时学的。
后来见报的《太行山麓的科学春天》里,王记者用那支派克钢笔添了段话:"当女技术员捧起浸透心血的土壤,我们忽然懂得,真正的进步不在进口化肥袋上,而在中国人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