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扶贫表彰发言
霜降后的第一个赶集日,晨雾还未散尽,公社大礼堂的土暖气己烧得噼啪作响。秦霞站在礼堂外,望着 “全县脱贫致富先进表彰大会” 的红布横幅 —— 红漆刷的 “脱” 字边角带着毛茬,像是用树枝仓促勾出来的,比三年前在人民大会堂看见的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横幅多了份乡土的粗犷。檐角草垛上的薄霜被暖气烘成细雾,在晨光里浮动,恍若七年前她蹲在县委会议室拍桌子时,从搪瓷杯里腾起的热气。
“霞子,把这个带上。” 婆婆王氏颤巍巍地递来个红绸裹着的搪瓷缸,缸身 “农业学大寨” 的字样己磨得发白,缺口处泛着温润的光,“你爹当生产队长那会儿,全县讲话都用它,后来……” 老人没再说下去,目光落在秦霞胸前的 “科学种植示范基地” 奖牌上,喉结滚动了下。秦霞知道,后半句该是 “后来我拿它泼过你凉水”—— 三年前第一次进李家门,这个缸里的凉水曾在她脚面烫出红印,此刻却盛着滚烫的红枣茶,氤氲热气里飘着几星枸杞,像极了果园里初熟的苹果。
“秦同志,该您候场了。” 县委办的小干事搓着手哈气,搪瓷缸在他手里叮当乱响,“刘书记说今儿来了省报记者,您那‘果树托管’的经验可得好好讲讲。” 秦霞刚要点头,娘家大哥秦大壮突然从廊柱后闪出来,往她手里塞了把炒瓜子:“妹,当年哥眼拙,总觉得种苹果不如种大葱……” 他挠了挠头,军大衣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 “霞光果园观光券”,“现在带游客看嫁接,他们都说我讲得比书上还好。”
秦霞望着大哥磨破的袖口,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跪在泥地里护着刚栽的果苗,李通背着喷雾器在齐腰深的水里打药,而大哥扛着扁担堵在果园门口,骂她 “疯婆子”。如今他袖口沾着的不是大葱叶,而是嫁接时留下的树胶,指甲缝里嵌着的也不是泥土,而是给游客讲解时蹭的粉笔灰。“哥,等会儿发言完,你帮我盯着幻灯机,别让胶片卡了。” 她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看见他胸前别着的 “观光园讲解员” 工牌在晨光里闪了闪。
礼堂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煤炉的烟火气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秦霞走上松木讲台,发现台角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早” 字 —— 是李通去年来县上开农技会时刻的,旁边还画了个五角星。她摸着这个刻痕,想起昨夜在煤油灯下,李通第三次誊抄发言稿的情景:他戴着老花镜,笔尖在 “观光采摘园”“藤编厂” 这些关键词下画了双线,就像当年在嫁接笔记里标注关键步骤那样认真。
“各位领导、同志们,我是大青山村秦霞。” 她旋开搪瓷缸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前排公社干部们的脸,“刚才刘书记说我们村去年人均收入八百元,比五年前翻二十倍。要我说,这数字得拆开看 ——”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第二排嗑瓜子的供销社王主任,“比如老会计赵叔,当年拨算盘十次九次错,现在在咱们电商部管订单,用计算器比年轻人还利索,上个月还教会了我用‘滴滴下单’发货!”
满堂笑声中,赵会计红着脸站起来,举起手中的计算器:“秦主任别笑话我,我现在能算出每串葡萄的成本价!” 他晃了晃胸前的 “星火合作社财务总监” 工牌,“当年我举报你‘投机倒把’,现在才明白,你是把‘投机’变成了‘商机’啊!”
秦霞眼眶发热,想起第一批水晶梨运进省城那天。赵会计蹲在公社大门口数了一夜钞票,怕钱匣子遭贼,如今却对着电脑屏幕核对电商订单,嘴里念叨着 “新零售”。她定了定神,继续道:“说正经的,乡亲们最开始不信种果树能致富。我哥当年说‘种苹果不如种大葱’,气得技术员小张要给他嫁接个葱头脑袋 ——”
“该接!该接!” 后排的王瘸子拄着拐杖站起来,裤脚露出去年用果园分红新买的棉鞋,“我这条腿瘸了二十年,没想到靠剪枝手艺,去年盖了三间瓦房!秦主任教咱们‘果树托管’,就是给咱发了金扁担啊!” 他的话刚落,礼堂后墙的幻灯机 “咔嗒” 亮起,投出青山坳农家乐的彩照:香港客商穿着花衬衫,举着刚摘的苹果与村民合影,背景里,李通正在给游客演示嫁接技术,他额角被油灯燎焦的发梢,在照片里闪着细碎的光。
秦霞望着幕布上的画面,忽然回到 1979 年的春天。她揣着五斤粮票去县城换果苗,供销社大姐把她当成投机倒把分子,如今,同样的供销社成了果园首供点,大姐每天都要往城里发十箱苹果。“七九年中央说‘准许社员经营自留山’,我们连夜把酸枣坡改成观光采摘园。” 她指着幻灯机,“现在每到秋天,城里人的汽车能从山脚排到山顶,游客们说,咱们的苹果园是‘会结果的风景区’。”
台下响起翻笔记本的沙沙声,秦霞看见省报记者在速记,笔尖在 “农旅融合” 西个字上画了圈。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角落的赵寡妇身上 —— 对方正用村办服装厂产的靛青色的确良手帕抹眼泪,胸前别着 “藤编能手” 的徽章。“赵大姐,还记得吗?” 她轻声说,“那年你砸了我的嫁接刀,说‘女人家就该纳鞋底’,现在你编的藤篮摆在省城的百货大楼,标签上印着‘非遗手作’呢。”
赵寡妇站起来,手帕在手里绞成一团:“霞子,当年我……”“别说了大姐。” 秦霞打断她,“现在咱们藤编厂有三十七个女工,其中二十一个是当年反对过我的婶子,咱们用编藤篮的手,也能接住政策的‘金点子’,对不对?”
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秦霞看见李通在台下悄悄抹了把眼睛,手中的笔记本停在 “1980 年农家乐接待外宾 27 批次” 那页,铅笔头在 “人均增收 120 元” 下面划了三道横线。她忽然想起果园初建时,李通帮她试农药过敏住院,醒来第一句话是 “别耽误嫁接期”;想起婆婆偷偷当了银镯子换农药,回来时脚底全是血泡;想起自己在暴雨夜护着树苗,差点被山洪冲走 —— 这些记忆像藤编厂的竹篾,在她心里编出了一张网,网住了苦难,也网住了希望。
“最对不住的是我家李通。” 她话音陡然发颤,台下响起善意的口哨声。李通慌忙翻开笔记本,却掉出当年夹在化肥袋里的 “情书”—— 其实是份《果树病虫害防治手册》,封面上还有他试农药过敏时留下的指痕,“搞果园头三年,他帮我试农药住院三次,寒冬腊月睡窝棚落下腿疼的病根…… 有回我半夜醒来,看见他对着月光磨嫁接刀,刀刃上全是霜。”
“咳,都过去了。” 李通在台下插话,耳尖通红,“现在咱们有了‘霞光三号’苹果,农科院说能抗零下三十度低温,比当年的野酸枣强多了。” 他的话惹来一阵轻笑,秦霞却看见他袖口露出的膏药边缘 —— 那是昨夜她偷偷给他贴的,治腿疼的老偏方。
“最后说个事。” 秦霞从中山装口袋掏出个铁皮盒,十二颗不同品种的苹果籽在掌心发亮,“这是七年来我们培育的种子,今天分给各生产队。” 她望向窗外,拖拉机的突突声越来越近,“等来年开春,这些种子会变成树苗,树苗会变成果园,果园会变成希望 —— 就像当年我和李通在野酸枣树上接的第一枝苹果苗,现在己经长成了漫山遍野的‘摇钱树’。”
突然,礼堂大门被撞开,邮递员举着电报冲进来:“秦技术员,农科院来电!‘霞光三号’列为国家推广品种啦!” 全场哗然,公社书记猛地站起来,茶杯盖 “当啷” 掉在桌上:“同志们,这是咱们县第一个国家级推广品种!”
掌声如暴雨砸在礼堂铁皮屋顶,秦霞看见婆婆抹着眼泪往省领导手里塞山楂糕,听见娘家大哥在跟记者说 “我妹子当年爬雪山换果苗” 的故事,李通则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旁边写着 “新起点”。她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天,自己跪在荒山发誓要让乡亲们吃饱饭,如今不仅吃饱了,还吃好了,更把日子过出了滋味。
散场时,省报记者拦住她:“秦同志,您觉得脱贫攻坚最重要的是什么?” 秦霞望着礼堂外的晒谷场,那里堆着刚收的玉米,几个孩子正围着李通,听他讲嫁接技术。“是信任。” 她摸着铁皮盒里的苹果籽,“乡亲们信任土地,信任政策,信任像李通这样的技术员,更信任自己的双手。就像这些种子,只要埋下土,给足阳光雨露,早晚会发芽。”
暮色漫进礼堂,土暖气的余温还在蒸腾。秦霞看见赵会计正教王瘸子用计算器,婆婆在给赵寡妇讲新的藤编花样,李通则蹲在地上,用树枝给孩子们画苹果树的结构。她忽然明白,脱贫攻坚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一群人捧着心、攥紧手,在黄土地上写下的传奇。
走出礼堂,霜降后的月光格外清亮,照得远处的果园像披着银纱。秦霞摸着口袋里的苹果籽,想起李通昨夜说的话:“等咱孩子长大了,让他们接着种果树,也接着讲咱们的故事。” 她抬头望向星空,忽然觉得每颗星星都像一粒种子,只要落在合适的土地上,就会生出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