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人民大会堂的发言
腊月的阳光斜斜切过人民大会堂东门外的鎏金柱廊,在秦霞深灰色涤纶西装上投下菱形光斑。她垂眸抚过胸前 “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 的绸质绶带,指尖在锁骨下方三厘米处停顿 —— 那里有一道浅红的弧形疤痕,是三年前带领乡亲抢收遭病虫害侵袭的酿酒葡萄时,被农药喷雾器软管灼伤的印记。疤痕的走向,竟与记忆里星火村漫山遍野的葡萄藤攀援轨迹惊人地吻合,仿佛土地在她身上烙下的专属印记。
“秦同志,这边请。” 穿军绿色制服的引导员微笑着挥动三角旗,金属旗杆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灰鸽子。李通紧跟在她身后,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文件,《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业带发展规划》的烫金字样在阳光下明灭。昨夜在招待所,他们曾对着这份文件争论到凌晨,秦霞坚持在 “农户利益联结机制” 条款里增加 “可追溯标签” 细则,此刻掌心还留着钢笔硌出的凹痕。
“紧张吗?” 李通忽然凑近,声音里带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温柔。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攥紧的拳头,那里藏着一张揉得发皱的发言稿 —— 那是她改了十七版的手稿,页脚还留着三年前在果园草棚里,用铅笔写下的 “让每串葡萄都有名字” 的潦草批注。
秦霞抬头望向前方,主席台猩红绸布垂落如瀑,裹着纱布的麦克风立在中央,像极了那年在县农技站见过的、被棉套裹着防冻的老式话筒。“你记不记得?” 她忽然低声说,“七年前第一次去县农技站借嫁接刀,老站长说‘丫头,这刀比你命还金贵’,现在倒好,咱们的葡萄都摆上人民大会堂的展台了。”
李通轻笑,指腹蹭过她西装袖口的补丁 —— 那是昨夜她执意要保留的,说 “补丁是土地的勋章”。“老站长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模样,怕是要举着煤油灯绕会场跑三圈。” 他说,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绶带上,“当年在野酸枣林里冻得发抖时,你说‘等咱村富了,我要让全中国都知道星火村’,现在你做到了。”
会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桌椅挪动声,秦霞这才注意到前排代表裤脚沾着的赭红色泥点 —— 那是贺兰山麓特有的黏土,去年暴雨夜抢收酿酒葡萄时,她的解放鞋陷在沟渠里拔不出来,李通背着她蹚过及膝泥水,第二天晒干的裤脚便留着这样星星状的泥斑。此刻那些泥点在阳光下闪烁,恍若撒在黄土地上的星星火种。
当播音员宣读国务院表彰决定时,镁光灯骤然亮起,刺得秦霞眯起眼。恍惚间,1976 年的冬阳也这般刺眼 —— 那时她刚满十岁,蜷缩在公社卫生所门后,赤脚医生用缝衣针挑破脚底磨出的血泡,窗台上《红旗》杂志的油墨味混着来苏水气味,与此刻人民大会堂内的檀木香气奇妙地重叠。她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藏着张褪了色的照片:1978 年冬,她和李通在零下二十度的野酸枣林里嫁接,县农技站老站长举着暖在胸口的手电筒为他们照明,电池冻得流汤的细节,被她写进了发言稿的第三页。
“宁夏回族自治区石嘴山市星火村秦霞同志,创新实施‘党支部 + 合作社 + 农户’模式,带动建档立卡贫困户年人均增收一千二百元……” 播音员的声音在穹顶回荡,秦霞看见李通在后排悄悄翻开笔记本,露出夹在其中的老照片:两个人裹着军大衣蹲在雪地里,面前摆着刚嫁接好的酸枣树苗,老站长的手电筒光从斜后方打来,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此刻人民大会堂穹顶投射的五角星光斑。
“秦霞同志,请到发言席。”
松木讲台泛着新刷的桐油香,秦霞的指尖忽然触到夹层里嵌着的半截粉笔头 —— 是昨夜彩排时,她趁人不备悄悄塞进去的。粗糙的粉笔棱角硌着掌心,比镀金话筒更让她心安。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渐次清晰,前排白发老者胸前的勋章闪着微光,像极了当年挂在果园里驱鸟的锡箔片,在风里哗哗作响。
“各位领导,乡亲们,我是秦霞。” 她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折成纸飞机的发言稿塞进裤兜时,她看见玻璃杯里的水纹晃动,倒映出山涧里漂浮的草药篓,还有七年前第一次走进星火村时,那口枯井旁歪倒的木辘轳。“站在这里,我眼前总晃着七年前的模样 —— 全村人均年收入不到八十块,家家户户的搪瓷缸摔得坑坑洼洼,不是手滑,是饿得端不住碗。”
台下传来细碎的笑声,某位西北代表拍打膝盖的声响,让秦霞想起去年在村部开合作社分红会,王大爷数着钞票时,硬币掉在水泥地上的叮当声。“78 年冬天,我和李通揣着嫁接刀上山……” 她忽然望向后排,李通正翻开笔记本,露出夹在其中的老照片:两个人裹着军大衣蹲在雪地里,面前摆着刚嫁接好的酸枣树苗,老站长的手电筒光从斜后方打来,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此刻人民大会堂穹顶投射的五角星光斑。
“那时县农技站的老站长举着手电筒给我们照明,电池冻得流汤,他就把电筒塞进棉袄里暖着。” 秦霞的声音柔和下来,“老站长说‘丫头,嫁接就像过日子,得耐得住冻,熬得住寒’。现在咱们村的葡萄园里,每棵果树的嫁接口都缠着红布条,那是乡亲们自发系的,说要记住这份暖。”
当她举起 “星火” 牌葡萄酒样品瓶时,深紫色酒液在射灯下泛起涟漪。“每瓶酒的可追溯标签上,能查到种植户姓名和采收时间 —— 就像当年生产队记工分那样明白。” 这话出口时,她摸到讲台边缘的 “早” 字刻痕 —— 三年前李通来京培训时,在招待所木桌上刻下的字,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那时他们啃着冷馒头讨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谁也没想到,如今这瓶葡萄酒会摆上人民大会堂的讲台。
“前几年去县城卖葡萄,有人说我们‘穷山沟里出不了金凤凰’。” 秦霞忽然望向东南角,那里坐着当年举报她 “投机倒把” 的赵会计,如今己是合作社的财务总监,“赵叔,您还记得吗?第一批水晶梨运进省城那天,您蹲在公社大门口数了一夜钞票,怕钱匣子遭贼,现在咱们的电商订单,半夜三点还在‘叮咚’响呢!”
满堂笑声中,赵会计红着脸站起来,举起手中的笔记本:“秦主任,我现在会用电脑记账了!” 他的声音带着自豪,“上个月还给孙子孙女讲您的故事,说‘你们秦阿姨把野酸枣变成了金豆子’。”
秦霞眼眶发热,忽然想起八年前在县委会议室拍桌子的场景。那时她拍在桌上的《关于加快发展社队企业的规定》文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招待所的床头柜上,文件右上角的红圈批注,是昨夜李通帮她加上的最新政策引用。“有人问我,扶贫的秘诀是什么?” 她望向穹顶的国徽,阳光恰好穿过水晶吊灯,在发言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是把乡亲们的手焐热了,把土地的脉摸准了,把党的政策吃透了。”
麦克风突然啸叫,她下意识按住胸口的绶带,疤痕在西装下微微发烫。后排传来相机快门声,她看见有位女记者红着眼睛举起镜头,对准的不是她,而是她手中的酒瓶 —— 瓶身上 “星火” 商标的烫金字体,正与背景板上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的横幅遥相辉映。
“最后我想说,” 秦霞的声音忽然哽咽,却带着破茧般的坚定,“七年前我蹲在荒山发誓,要让星火村的乡亲们吃饱饭;三年前我站在县礼堂,说要让乡亲们住新房;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家 ——” 她举起酒瓶,让酒液折射出七彩光斑,“我们的葡萄酒己经卖到了香港、澳门,乡亲们的孩子考上了农业大学,当年的枯井旁盖起了酿酒车间。但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秦霞看见李通在后排悄悄抹了把眼睛,手中的笔记本停在 “1980 年电商销售八万箱” 那页,铅笔头在 “人均增收” 后面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引导员递来纸巾,她却摆摆手,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 这是喜悦的泪,是奋斗的泪,是属于千万个像她这样的普通人的泪。
散场时,李通递来搪瓷杯,杯身 “奖” 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老站长要是看见现在的你,该多骄傲。” 他说,指尖划过她手背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嫁接刀留下的印记。
秦霞抿了口姜茶,听见远处人民大会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惊飞的鸽群掠过天际,在她眼中幻化成七年前山涧里飞溅的浪花 —— 那时她刚接过星火村的脱贫担子,而如今,手中的葡萄酒瓶里,盛着的正是无数个像她这样的人,用十年光阴酿成的、关于希望的故事。
“明年春天,咱们要在葡萄园里建科普基地。” 她忽然说,目光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让城里的孩子来看看,野酸枣是怎么变成葡萄酒的,让他们知道,土地不会辜负每一个用心播种的人。”
李通点点头,掏出笔记本记下这句话。暮色中,他的中山装口袋里,那份《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业带发展规划》的红头文件,正与秦霞胸前的绶带交相辉映,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硬道理:脱贫攻坚的路上,从来没有奇迹,只有无数个像秦霞这样的普通人,用双手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会场的灯光次第亮起,秦霞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果园里种下的 “希望林”—— 每棵树上都挂着乡亲们的心愿卡。此刻,那些心愿卡上的字迹,正化作人民大会堂穹顶的星光,照亮着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