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种本就不必劳烦王妃亲自去买,不过昭南一时兴起,觉得有意思,王爷便惯着,由着他的心意去。
今日出行,不再是去那市井喧嚣。
傅觉止带着昭南,去了江东市舶司辖下的官办花木苑。
苑中集天下奇花异草,南洋珍木。琉璃瓦下,太湖石旁,随处可见经海路运来的异种山茶,开得如火如荼,秾艳迫人。
檐下悬挂了几只西域鹦鹉,平时桀骜聒噪,今日却被训得噤了声,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看着苑里的官吏跪迎一地。
阶下黑压压一片,倒是有个老熟人。
市舶司史坚脸上堆着笑,迎道:“下官史坚,率市舶司全体属官,恭迎王爷王妃驾临花木苑。”
阶下众人声浪此起彼伏,排场做得十足十,唯恐显不出恭敬。
傅觉止负手而立,眉目微敛。
他行事用度虽不避豪奢,却惯常低调,见状沉下眉,既不满这般阵仗,也不喜逾矩的逢迎。
不知分寸,不明敬畏,既然喜欢跪,那就跪着好了。
昭南走在他身侧,察觉到冷凝的气氛,疑惑地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为首跪着的人身上。
确是熟人。
他腕上戴着的福禄寿喜财手镯,便是这位史大人献上的。
“大人。”
昭南朝他笑笑,抬起左手,手腕轻轻一晃,金铃玉片便撞起一阵清凌凌的响:“你手下匠人的手艺绝妙,这镯子我当真喜欢。”
史坚仍是跪在地上,闻言朝他作揖,笑道:“承蒙王妃喜爱。”
傅觉止轻轻掀了下眼皮,声音不高,倒也没了惩戒人的心思:“起来。”
一众官员马屁拍错了地方,方才还摸不准镇北王的心思,闻言如蒙大赦,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王爷王妃一路过来,可要先去暖阁歇息?”
众人方才被敲打一番,心里堆起十二分的小心,迎着两人往里请。
这种场面话,素来是福海出声回答。
“诸位大人费心了。”
福海笑了笑,手里攥着拂尘,往身前昭南的方向微一欠身,才转向史坚,道:“王妃此行,只为寻些合心意的花种,不必拘泥虚礼。”
史坚心中机灵,从福海这“王妃为先”的回答里看出了门道。
他觑着镇北王的神色,一溜烟儿跑去昭南身边伺候。
“王妃是要选花种?正巧了,下官己经命人去准备苑中珍品。”
他笑得恭维:“您不如移驾公堂坐坐?卑职特意备下了新贡的岭南荔枝,还有……”
“不必不必。”
昭南见过这前呼后拥的阵仗,实在觉得不便。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谭舟:“我与谭小将军一同前来,便是让他帮我参详参详。”
昭南语气轻快,摆手拒绝:“谭小将军眼光独到,见识颇广,能帮我掌眼。诸位大人事务繁忙,就不必一首跟着了。”
谭舟:“……”
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我了?
拿我的爱好和人家的专业比,是吗?
他何曾来过官家重地买花,今早还想着领王妃去市井花市好好露一手,谁料王爷是首接带人来了官办花木苑。
满目奇珍异草,有些都没见过,他还能认出来吗。
那我很聪明了。
谭舟面带微笑,八颗白牙露得无懈可击,跟在二人身后全当见了世面。
史坚察言观色,忙不迭打发走了大半随从官员。
沿途花团锦簇,昭南也兴致勃勃,脚步轻快,一个劲儿往前走,等去到开阔地,便瞧见了一林的金丝垂枝梅。
花瓣妖冶秾艳,开得富贵奢靡。
林边是盆栽的小梅种,也是花苞点点。
昭南眼眸一亮,蹲下身,凑近一株小梅,专注瞧着它新开的花蕊。
傅觉止神色如常,上前几步。
随后屈膝俯身,探出的指尖骨节分明,将昭南垂落在地的袍角牵起,免得沾了尘土,惹得身上不爽利。
史坚在此地为官多年,每逢官宴年节回京述职,觐见镇北王何止百次。
镇北王杀伐决断,惹朝野侧目,何曾有过这般细致入微的怜惜姿态。
说是“侍奉”也不算过分。
他低垂着头,不敢再窥视半点。
春风拂过林间,带起一阵清冽馥郁的梅香。
“团团。”
傅觉止屈膝牵着他的袍角,见他看得入神,不由得垂眸轻笑:“这是前朝贡品变种,畏湿畏热,若要移栽去阙京,倒可以埋下炭屑三寸,隔开地气。”
昭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似是想起什么,颇为了解地小声嘀咕:“何朋义心大如牛,将这东西带回去给他养,不出半月,应该只能剩下个花盆了。”
他哈哈大笑,不仅背着人蛐蛐,日后还要当着何朋义的面阴阳:“春种花一片,秋收盆一堆。”
谭舟:“……”
那还不如现在就烂在地里。
傅觉止听罢,稍抬长眉,看了一眼身侧的福海。
福海心领神会,微一躬身,领命下去了。
这一下午逛下来,还真是置办了不少。
如今对着播种区,昭南摩拳擦掌,想着要对波斯菊花种下下手。
镇北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农事也很有学问。
他站在昭南身侧,略微俯身,领着人开起了一对一的小灶。
“此花根系娇嫩,最忌水涝,盆底须得垫着碎瓦,至少要三指厚。”
傅觉止语调温和,稳稳执起昭南的手,带他感受掌下的土壤湿度,笑道:“泥土潮而不黏,方可播种。”
昭南眼睛一亮,也学着他的样子,手里抓上一把土,轻轻捻着细碎的颗粒:“这样试?”
傅觉止唇角微牵,赞许点头:“团团做得好。”
西下静谧,身后却有侍卫疾驰过来。
他走到近前,说了句什么,昭南正拿小锄认真挖着土,没留意,随后就发觉傅觉止凑近,在他脸侧吻了吻。
“团团在这玩着。”
傅觉止起身,报备得干净利落:“苑外有要员找来,说是阙京生了异动,局势不稳。”
他提及此事时,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一瞬,似是不悦,随即又舒展开,朝昭南笑道:“一刻之后就回来找团团。”
这报备精确到刻,昭南嘿嘿笑出声,挥手看着他走了。
见镇北王离开,一下午毫无用武之地的谭舟便从后面幽幽冒了出来。
他对于侍弄花草也确有兴致,随意拎起一个大陶盆,大手大地要往里填土。
动作虽然粗鲁,步骤却一个没少,颇为悠闲,最后还优哉悠哉地在一旁指导起昭南。
谭舟素来是个话篓子,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话题从小时候在大街上穿开裆裤被长姐一顿胖揍,再到与家中堂兄苦练枪法多年,末了堂兄成为谭家心腹,自己却成了祖父老人家身边的大患。
昭南听得哈哈大笑,手一抖,往盆里浇的水一下没收住,哗啦一声,快将波斯菊的几株花苗给淹成稀粥。
“……”
他恨恨咬牙,决心不再听谭舟聒噪这些无所谓的陈芝麻烂谷子。
谁料此人话题一转,提起了前几日邓世的情况。
那个多领粮的山匪。
昭南还记得他,一听这名字额角隐疼,便呲着牙问:“他怎么了?”
谭舟答得言简意赅是在说一件寻常公事:“死了,扔了。”
昭南蓦地瞪大眼。
“手脚都没了,在牢里被人用药吊着命,昨日是真撑不下去了,活活疼断了气。”
谭舟语气平淡,不过他也没亲眼见着场面,也不好描述,只耸了耸肩,复述补充。
“说是被削成了一根人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