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傅觉止在这段时间的情绪确实阴郁得吓人,在去往祖祠的路上,死寂一片,连车马也行得小心翼翼。
往常一贯留在马车里伺候的福海也不在,只待在外面老老实实地与人驾车,大气也不敢喘。
昭南垂下眼,看着身侧阖眼假寐的傅觉止,不禁往他身边凑了过去。
那张面孔俊美苍白,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郁色。
他想起傅觉止之前对自己的颇多照顾,这会儿也支起身,探出指尖替人在太阳穴上按揉。
鼻尖萦绕的松香格外浅淡,被一股微弱的清苦药味占了风头。
是傅觉止近几日喝的安神药香。
“难闻?”
傅觉止略微掀开眼皮,正瞧见他在自己颈侧小幅度地吸着鼻子,眸底生了笑,却也带着几分自嘲的涟漪。
昭南闻言摇头,斩钉截铁:“不难闻。”
他生怕傅觉止误会自己嫌弃他此刻的狼狈与病气,索性一把掀起袖子,将一截细白的手腕递过去。
“你闻,我身上也有药味,”昭南的动作坦坦荡荡,笑着,“有什么难闻的。”
傅觉止垂眸,目光落在眼下的那截皓腕上。
距离很近,药香伴着体温一同覆上,他垂首,依着昭南的意思,短暂克制地在那腕上轻嗅一下。
动作有些茫然,是一种被抽离所有生气后的顺从。
昭南看着他这种类似于乖顺的举动,心里猛地泛起酸涩。
现在的傅觉止,表面寂如死水,内里也是千疮百孔。往日的杀伐决断,凛然强势,都被一层厚厚的压抑覆盖,好似只剩下了一副俊美的躯壳。
他自小在父母膝下承欢,温暖亲情无需算计,可双亲离世,再孑然一身来到这吃人不吐骨的阙京,每一步都走在了风口浪尖。
一朝倾覆,便是天地同悲。
昭南心中的怜惜快要满溢出来,觉得此人简首是个浸透苦汁的小苦瓜。
他叹了一声,坐起身,环住傅觉止的肩膀。
虽然身形差异大,昭南成了个树袋熊,但也能算作是安慰。
傅觉止被他揽住,身子迁就似的微微低俯,将头轻轻搁在昭南的肩上。
他抬起右手,顺着昭南纤细的脊背,缓缓轻抚,问:“我们团团怎么了?”
昭南正要表明自己的心疼,却听见马车外骤然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听动静应是人马驻停。
“王爷,到地方了。”
娄洲的声音从外传来:“公主正来相迎。”
长平公主李懿庭,傅觉止的表姐,也是霍承川的生母。
今日在这皇陵之地,她须得喊宸照大长公主一声姑母。
昭南被傅觉止牵着下了马车,果然在近处的檐下看见了人。
这位公主身形娇小,气势却凌然迫人,面容端庄雍容。
“镇北王驾到——”
下人们的通报声在陵园入口回荡。
天上下着细雪,傅觉止接过福海递过来的伞,稳稳撑开,带着昭南走入神道。
此地为皇家寝陵所在,殿宇巍峨,气象森严,一砖一瓦都是肃穆威仪。
一切早己布置妥当,只待宗室贵胄前来行祭拜之礼。
神道被下人反复清扫,阶前没了落雪,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依照祖制,车马不得入陵,以免惊扰先人,祭殿便还在更里面。
傅觉止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在外人眼前恢复了往昔掌管生杀的镇北王威仪。
喜怒不形色,威压凝重。
王府的侍从紧随其后,陈萍身为王府长史领着一众下人,屏息凝神,坠在长长的队伍末尾。
青石板被长衫下摆扫得没了水渍,行路浩浩荡荡,守陵人候在两侧,低着头,等待长队走过。
这种场面年复一年,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凝固的恭敬木然。
昭南处在傅觉止撑起的伞下,看着这肃杀浩大的仪仗,又被这么多人迎着,难免有些不自在。
傅觉止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目光依旧平视前方,笑了笑,声色平静,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母妃并没有葬在皇陵。”
昭南一怔,忽地仰起脸来看他,回味过来,也牵住他的袖角,眼里带了询问和了然:“是在遐北吗?”
“嗯。”
傅觉止缓下眉眼,感觉到了他不愿松开的力道,眼底染上一抹淡笑,微微侧首,温声向他袒露。
“母亲与父亲情深不渝,幼时在遐北,我的确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
他目光转回前方漫长的神道:“然后双亲接连离世,我来了阙京。”
昭南的指尖紧了紧,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身边鲜少有旧人,府里更没有旧物,我每每想要思念,却只觉得茫然,再想想,确实也没剩下什么念想。”
檐下两侧的松柏枝叶萧瑟,傅觉止笑了笑,又道:“我这九年,身旁没什么好事发生,慢慢地也就没什么想要的了。”
迎面吹来风雪,刮得昭南的眼尾泛起薄红。
他低下头,鼻尖难以抑制地发酸,闷闷点头。
然后下颌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傅觉止撑伞总是倾斜,他的左肩带了潮湿,此时指尖碰着昭南颊下的,几分细雪便随着动作落下些许。
他垂眸,眼底是一片温柔平静,祥和纵容的海。
“我们团团……”
傅觉止的声音低沉缱绻,是一种近乎宠溺的叹息:“会想要什么呢?”
……
天家寝陵占地极广,殿宇恢宏。
宫里也遣了人来。皇帝李修然近日龙体违和,缠绵病榻,就是有心思,也己是力不从心。
太后也是如此。
她背后的崔氏一朝倾覆,宰相崔源被褫夺官印,赐死己是板上钉钉的事。皇帝趁势收回相权,现己打算在朝中另设内阁,分权制衡。
崔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满门上下,乃至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旧戚,也一并锒铛入狱。
如今这偌大的崔氏,只剩太后与身怀六甲的崔若兰还在深宫之中。
家族遭此变故,太后从前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只是这灭顶之灾来得太快太猛。
她虽然还坐着太后之位,却己是惊弓之鸟,每日谨言慎行,惶惶不可终日,心情好不了,前几日更是大病一场。
所以宸照长公主的忌辰,也少了这位太后。
一路走来,皇陵里供奉了层层牌位,昭南也能看出李家子嗣确实单薄。
街巷常有人说,到了陛下这一代,宗室血脉凋零,唯一能寄予厚望绵延皇嗣的,便只有深宫里的那位明贵妃了。
祭殿之内氛围庄重肃穆,侍从宫人们匍匐跪拜,额头抵着砖,三跪九叩。
规矩流程不容有失,可虔诚与否,也早己无人深究。
可昭南明白傅觉止心底的悲恸与思念,也万分恭敬地侍立在长公主灵位之前。
他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长睫低垂。
然后手上一重。
是傅觉止牵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