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傅觉止真的很忙,休假的日子也难得见到他的身影。
如今婚离不了,事推不掉,生辰宴更是迫在眉睫。
傅觉止平日都被弹劾得厉害,在这种席会上免不了和人虚与委蛇。
届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自己身为傅觉止的王妃,又是南疆送来和亲的世子,到时候有人拿他开涮怎么办?
昭南面带愁容地灌下一口汤药,决定今下午还是努力一下好了。
虽然福海这老太监总干些坑他的事,但到底是有经验的老前辈。
想到此处,昭南卧进太师椅里,将人找来虚心讨教。
福海一路小跑过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个人站在小筑里讲得口若悬河。
甚至越说越歪,什么孙子兵法也被拉出来好好讲了一通。
红日璀璨,这小筑靠近花丛,周边难免萦着些许蚊虫。
“常言道知己知彼……”
昭南目光涣散,将落在自己鼻尖的蚊子拍开,人之常情地开起了小差。
他手痒得很,提笔在写满笔记的纸张上画了几只流泪贝利亚。
福海:“……”
他看不懂,张了张嘴倒也没说什么,招手喊了下人来上糕点。
念了一下午的书终于停了,昭南净完手,随便拣了一块点心吃。
他起身从太师椅上离开,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里走。
阳光西斜,昭南身后跟了好几个侍从,这一会儿也不知去到了哪里。
王府偌大,光是进出的便门就不下十个。
昭南往前走了几步,那守在门口的侍卫竟提剑一拦。
福海见状赔笑道:“王妃可别再走了,王府里新下了命令,说是一只鸽子也不能飞出去。”
昭南开口掰扯:“我又不是鸽子。”
福海静默一瞬,实在无话可说,正要再劝几句,就见娄洲领了一群人路过小径,往十米外的亭子里走。
几日未见一面的傅觉止就坐在里头下棋。
昭南不免好奇,侧过头问道:“那都是谁啊?”
“九门提督林大人。”
福海又道:“应是来向王爷汇报政务的。”
昭南觉得耳熟,记起前几日在书阁听到的人名:“林仕?”
他转念一想,又有些惊讶:“王爷不是还在休假吗?”
怎么这么卷?
他在心中赞叹,一卷衣摆想要开溜,余光却瞥见傅觉止抬起的脸。
青年面色沉冷,修长指尖随意把玩着一枚棋子,手背上的青筋交错凸显。
昭南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
林仕抚了抚腰间金鱼袋,拱手道:“王爷安好。近日京郊流民滋扰城门,下官己增派巡防营兵丁,这是各门戍卫轮值册……”
傅觉止抬起眼,接过他身后护卫递来的文书,并未翻开查看,只是将指节中的棋子落下棋盘。
“林大人弹劾本王停职七日,如今再来,是己将证据都藏严实了?”
微风拂过,林仕张嘴欲言,却见傅觉止勾唇笑了笑:“上月乾州榷场报损生铁八千斤,可京郊林氏的马场又新进了千具箭簇。”
林仕惊异他开门见山,死咬不放,一时间面色铁青,生硬解释:“那是剿匪缴获的贼赃,下官有兵部批文……”
傅觉止抬手示意他闭嘴,语调放缓:“也巧。”
“半月前南疆细作行刺,所用箭簇上的熔铸痕迹,也与大人名下马场里的存货不差分毫。”
这种早己藏好的证据骤然被摆到明面上,林仕惊得出了满头冷汗。
他不知傅觉止从何得知,指尖发白,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
傅觉止却收起棋篓,缓缓起身,笑道:“九门提督卫戍阙京,本该是插在城头的镇国剑,怎么在你这里,却成了祸害百姓的剔骨刀?”
“贩卖铁器给南疆……”
他面上的神情陡然狠戾,一拂袖,将手中的文书摔在林仕脸上:“大人这么会做生意,也难怪林氏祠堂里又多了数万金银。”
吹进院里的晚风燥热,昭南不由得后退半步,额间沁出细汗。
他不是傻子,听了这么多,自然明白南疆与大昌不和,两地定有一场恶战。
说得好听些,自己是来与大昌和亲的世子。
说得难听些,自己是被南疆送到阙京的质子。
他是棋子,也是弃子。
前几日突发的蛊毒,无疑是南疆王室的手笔。
昭南面色苍白,双脚停在原地无法动弹。
林仕脸上一片火辣,他踉跄着双膝跪地,颤声道:“王爷容禀,这些生铁实为陈尚书牵线!”
“礼部言及,是要为太后修万寿宫……”
灾民饿殍遍野无人理睬,借口国库空虚来回推脱。
但太后的一句“修万寿宫”,又能引得数人用尽手段筹钱。
外戚盛行,根深蒂固,宛若豺狼当道。
傅觉止闭了闭眼:“明日午时,大理寺少卿得拿到乾州生铁案的完整账册。”
林仕面如死灰:“下官、下官愿将功折罪……”
“娄洲送客。”
傅觉止不欲再言,侧过身离开凉亭。
月光倾泻而下,昭南身前站定一道修长黑影。
他垂着头,却被来人点了点眉心。
傅觉止动动指尖,见昭南仰起脸,垂眸望进他的眼睛。
“我原以为你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声音很低:“害怕吗。”
昭南攥紧手中的纸张,坦诚道:“有点儿。”
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是怕也没办法。”
“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一点办法都没有。”
福海:“……”
傅觉止:“……”
他似乎习惯了昭南的脑回路,偏头笑了笑:“手里拿的什么?”
“学习成果。”
昭南兴致缺缺,随手挥开耳边飞得乱七八糟的蚊子:“福海教了我一下午。”
傅觉止垂下眼,眉梢轻抬:“说来听听。”
盛夏燥热,昭南衣衫穿得轻薄,衣襟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
锁骨也瘦削脆弱,上面点缀着几处红肿,因是在小筑里被蚊虫叮咬的缘故。
昭南不胜其烦,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蚊子死”。
他想也不想,将福海方才念的孙子兵法脱口而出。
“反客为主。”
昭南对自己的水平很是满意,还不忘向傅觉止举例,让他看看何为融会贯通。
“就是让人去吸蚊子的血。”
福海:“……”
好一个反客为主,您还是别说了。
傅觉止看了福海一眼,道:“还有呢?”
“美人计。”
昭南笑得阴恻恻:“把王爷赶去蚊帐外面。”
福海:“……”
天地良心,这真不是我教的!
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傅觉止,却听见王爷轻笑一声。
夜间繁星密布,夏虫吵闹。
“看来夫人是讨厌得紧了。”
傅觉止方才暴戾的情绪无端平息,此时看上去分外平和。
“福海。”
太监应声。
“夏季蚊虫多。”
“王妃寝院里的紫草香,白日也不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