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聊着,昭南也知晓了他的名字。
邵良云,现任秘书省校书郎。
梧桐叶打着檐角,昭南走到一处凉亭里,和人对坐着休息。
再怎么凉爽,正午也还是热。
邵良云看了眼昭南,顿了片刻,还是迟疑问道:“看昭公子的面相,应该不是大昌人吧?”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昭南点点头,大方承认:“我是南疆人。”
“原来如此。”
邵良云应是觉得昭南面善,话也多了起来,言语之间隐隐透着担心。
“大昌与南疆开战在即,百姓整日提心吊胆,对南疆来的外乡人更是避之不及。”
他眉眼含蓄,说话带着生长在江边特有的风格:“京中不好落脚,若是可以,你回南疆才最稳妥。”
昭南注意力都在前一段,闻言有些怔愣:“真要打仗了吗?”
“是啊。”
邵良云目光忧愁:“大昌近十年每况愈下,朝堂昏聩,军备松弛……境外又群狼环伺,等南疆烽烟西起,上面的北辽,左面的西夷,几方夹击,也要趁势异动。”
“若熬不过来……”
他一时沉默,看着周围络绎的香客,叹道:“那时大昌的百姓,又如何护得住呢。”
为了生民,才想考功名。
昭南安静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宽慰,只能说:“你是个好人。”
远处人声鼎沸,因着庙会的缘故热闹非凡。
他余光瞥见邵良云指尖上遗留的香灰,首接慷慨解囊,将袖中的巾帕递过去。
一句“擦擦吧”还未说出口,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道声音。
“团团。”
昭南似是受惊,动作一顿,下意识一般,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树叶拂动,高处吹过清风。
傅觉止坐在凉亭旁大殿的二层楼阁里,身边是上前添茶的政客。
“年末京察,崔氏一党正着手准备将王爷拉下马……”
他垂眼听了一会,将茶盏轻轻磕在桌上,示意其余人噤声。
不知王爷是看见了什么,又将话听进去了多少,政客不清楚,却也只能闭嘴。
傅觉止眉眼平静,缓缓站起身,高挑身形立在围栏后,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凉亭里的人。
他指节敲了敲漆木,看了许久,半晌才开口。
“团团。”
声音有些沉:“抬头看看我。”
昭南一怔,闻声仰起脸,侧首往那边看去。
傅觉止倚在围栏边,忽然笑了一声,道:“在聊什么?”
乔木的阴影拢住他,俊美面容变得不甚明晰。
“我下来听听吧。”
等傅觉止下楼走到面前,昭南还是茫然。
邵良云早早站起身,迎上去行礼,恭敬道:“王爷。”
傅觉止颔首,示意他起来,随后走去昭南身边,将他手里攥着的帕子取下,重新放回袖中。
他偏头看人,声音不紧不慢,礼数周全:“御史大人近来可好?”
御史台御史大夫岑志明,寒门出身,是朝中清流党的首脑。
如今他跻身高位插手科举,也将邵良云招入麾下。
这位新科榜眼对待岑志明敬重万分,正经了神色拱手道:“老师近日身子硬朗,在学生面前,也常常以王爷在朝中的雷霆手段为例,期望晚辈勤勉学习。”
“岑大人年近六旬,无论如何,身体康泰就好。”
傅觉止似笑非笑,强调温和:“校书郎今日休沐?”
邵良云点头:“晚辈听闻慧光寺举行庙会,恰好今日得空,特来礼佛。”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昭南,又道:“方才还遇见了……”
亭内檀香萦绕,傅觉止垂眼,蓦然开口,替他将话补充完整:“还遇见了王妃。”
邵良云身子一僵。
他转过头,看见昭南缩进傅觉止身后,正探头朝自己笑着。
看嘴型应是在说“抱歉”。
方才还劝人逃回南疆的邵良云:“……”
他回味过来,反思自己教唆王妃当落跑小甜心的可恶行径。
随即稳住情绪,道:“恕晚辈眼力愚钝。”
“不必拘谨。”
傅觉止垂下指尖,捏了捏身后昭南的手腕。
似是满意他下意识的依赖动作,傅觉止眉眼稍缓,语气亲和:“若有机会,本王定登堂拜谒御史大人。”
他笑了笑,道:“失陪。”
邵良云连忙打恭施礼,目送二人离去。
……
这边昭南被傅觉止牵着,身后的侍从也跟了过来。
他还没从刚才的冲击里回神,喃喃道:“我去,榜眼啊……”
陈萍跟在身后,听得眉心一跳。
昭南暗戳戳往傅觉止身边拱,问道:“那状元是谁?”
“翟宁,寒素翟朗之子,昌隆二十六年庚戌科状元。”
傅觉止闭了闭眼,低声道:“此人才比子建,学追昌黎,殿试上一篇策论字字珠玑,陛下览卷拍案叫绝。”
“称其是经天纬地之材。”
昭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后,又听见傅觉止开口。
“三月前己与世长辞。”
他听得愣住,觉得可惜:“英才早逝啊?”
傅觉止看了他一眼,笑着没说话。
也算得上是英才早逝,但翟宁实因党派之争而死。
大昌的朝堂内里腌臜,几方势力盘根错节,水火不容。明里执笏言政,暗里早把刀刃磨得雪亮,日夜想将对方置之死地。
翟宁今年一举夺魁,才冠绝伦,也不过将将踏进权力中心的门槛。
新科状元初入棋局就站错阵营,这群老狼更不会将他的锦绣文章放在眼里。
朝堂吃人,翻手间便能把他连皮带骨碾进泥沼。百年后满朝朱紫,谁又会记得这位状元郎曾写过怎样惊才绝艳的策论。
傅觉止垂眼,看着昭南干净的侧颜,不知为何不愿将这番话说出口。
天才寒窗苦读,踏上登云梯,却被所谓的掌权者一把推进深渊。
若让昭南听见,也只会徒添心中的无力与失望。
地面树影斑驳,傅觉止探出指尖,捏了捏昭南后颈绵绵的。
昭南被他引回思绪,抬眼道:“干嘛?”
“周边的射场己经准备好。”
傅觉止牵着唇角笑,声音有些纵容:“团团,要和为夫比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