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错位的粉笔
2001年深秋,杨校长敲开教师办公室的门时,黄卫国正在给学生们的自然笔记写批注。胖校长的中山装纽扣又崩掉一颗,手里攥着张调令:“县教育局借调了王老师,六年级语文没人顶......”他没说完,目光落在黄卫国桌上的蝴蝶标本上。
“可我从没教过语文......”黄卫国的钢笔尖在“蒲公英”三个字上洇开墨点。窗外的老槐树正在落叶,一片金黄的叶子飘进窗台,落在他备课本的《桂林山水》课文上。
“就一学期!”杨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您看,这届毕业班是东洼有史以来最乖的,作文还拿过县级奖呢!”他忽然压低声音,“王老师去的是局里的‘名师工作室’,咱们学校得支持,对吧?”
第一堂语文课,黄卫国站在讲台上,手里的粉笔像根烧红的铁棍。黑板上“桂林山水”西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后排男生偷偷笑出了声。穿碎花裙的小雨举手:“老师,您写的‘山’字少了竖折。”
他想起在林场教春桃写字时,用树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描。此刻面对西十双眼睛,却连拼音卡片都找不到——这是王老师的习惯,每节课前先练拼音。
“今天咱们学比喻句。”他翻开教案本,里面夹着片槐树叶,“比如‘桂林的山真奇啊,像老人,像巨象,像骆驼’......”话没说完,忽然看见窗外的杨校长,正背着手在走廊巡视。
二、褪色的红叉
第一次单元测试,黄卫国盯着成绩单发呆。全班平均分从82分掉到71分,作文题“秋天的怀念”里,有十个孩子写了“怀念王老师”。小雨的作文最后一句是:“黄老师的自然课像秋天的田野,语文课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家长们陆续找到学校。周三下午,春桃爹骑着二八自行车堵在教室门口,车筐里装着刚摘的青椒:“黄老师,我家妞说你上课总讲树叶,这小升初考试能考吗?”他身后站着几个菜农家长,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试卷,袖口还沾着泥土。
杨校长把黄卫国叫到办公室,桌上摆着两叠作业本,一叠是王老师的红笔批注,字迹工整如印刷体;另一叠是他的,画满了代表鼓励的星星,却被家长投诉“不规范”。
“卫国,”杨校长拧开保温杯,枸杞在热水里浮沉,“我知道你用心,但语文是主科,家长们盯着呢。下周县教研室的吴主任来听课,您......”他没说完,指了指黄卫国的教案本,“参考参考王老师的备课笔记吧。”
深夜的办公室里,黄卫国翻开王老师的教案。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从作者生平和写作背景,到每个自然段的分层解析,甚至连学生可能提出的问题都预设好了答案。他试着模仿着写备课提纲,却在“情感升华”部分卡了壳——王老师写的是“激发学生对祖国山河的热爱”,而他想的,是春桃在林场写的“山像大地的皱纹”。
三、公开课上的霜
听课那天,黄卫国特意换上了堂姐送的蓝衬衫。教室里多了三排椅子,吴主任拿着听课记录本站在后排,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同学们,今天我们继续学习《桂林山水》。”他点开投影仪,王老师做的PPT上,漓江的照片蓝得像塑料。当讲到“桂林的山真险啊,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时,后排男生忽然举手:“老师,危峰兀立是不是说山很危险?那咱们后山的石头算不算?”
黄卫国想起在林场带学生爬后山的情景,张口就来:“对,就像你们观察过的风化石,经过雨水冲刷会形成陡峭的崖壁......”话没说完,看见吴主任的笔在本子上重重画了道横线。
公开课结束后,杨校长送吴主任下楼。黄卫国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的声音:“教学目标不明确,语文课怎么能上成自然课?”他摸了摸衬衫口袋,里面装着从林场带来的蝉蜕——本想用来讲“比喻的生动性”,终究没敢拿出来。
那天傍晚,小雨留在教室打扫卫生。黄卫国帮她擦黑板时,女孩忽然说:“老师,其实我喜欢听你讲树叶的脉络,比王老师的中心思想有意思。”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在她发梢上织出银色的网,像极了春桃当年看冰花时的模样。
西、裂缝里的光
家长会开得格外漫长。黄卫国站在讲台上,看着家长们手里挥舞的试卷:“黄老师,我家孩子以前作文能得优,现在连良都没有!”“听说您是教自然的,怎么能耽误孩子升学?”
杨校长站在门口咳嗽了两声:“各位家长,黄老师是临危受命,需要时间适应......”话没说完,教室门被推开,春桃抱着作业本闯了进来:“叔叔阿姨们,黄老师在林场教我们写的诗,有五篇发表在《少年文艺》上!”她翻开样刊,里面印着冬冬的《冰花邮差》和春桃的《铁轨上的春天》。
家长们忽然安静下来。黄卫国看见样刊封面上的蒲公英,忽然想起在林场的最后一课,他让孩子们把愿望写在蒲公英绒毛上,看它们飞向远方。此刻他终于鼓起勇气:“语文不是只有试卷,它是让孩子们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就像春桃写的‘火车带走了教室,却带不走我们的眼睛’,这才是文字的力量。”
教室里响起轻微的抽气声。穿碎花裙的小雨举起手:“黄老师,我想把今天观察的槐树落叶写成诗,可以吗?”黄卫国点点头,看见杨校长靠在门框上,嘴角微微上扬。
散会后,一位家长留下来,把自家种的西红柿塞进黄卫国的帆布包:“老师,俺们不懂啥比喻句,但娃说你让他们写真实的话。”杨校长递给他一盒润喉糖:“吴主任说,下周还要来听作文课。”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自己站在林场小学的黑板前,张老师站在旁边微笑,“当年张老师教我写‘雪’字,用的是树枝和雪水。或许,咱们都该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语文课。”
深夜,黄卫国在教案本上写下:**“教育不是装满水桶,而是点燃火焰。哪怕此刻身处寒冬,也要相信,每粒种子都有自己的春天。”**窗外,老槐树的枝桠在月光下舒展,像极了张老师当年在雪地上画的那棵粉笔树。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该被分数丈量——就像冰花里的银河,永远在孩子们的眼睛里闪耀。
【错位的粉笔终会找到自己的轨迹,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也能在裂缝里长出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