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镇的河之子

大业皇朝北境的版图，如同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旧兽皮，而青石镇，就是兽皮边缘一个快被磨掉的、不起眼的褶皱。

小镇依偎着一条名为“青溪”的河流，镇里的屋舍，镇外的石桥，皆就地取材，以河中特有的青色卵石垒成。日升月落，炊烟袅袅，这里的生活像青溪的水，平缓、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贫穷，却也安宁。

渔夫林大山觉得，自己这辈子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就是在西十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清晨，捡到了一个孩子。

那日，天刚蒙蒙亮，他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准备撒下第一网。晨雾中，他看到平日里水鸟最爱停歇的那块巨大青石上，竟放着一个襁褓。

林大山心中一惊，以为是哪家狠心的父母遗弃了死婴。他走上前，心怀戚戚地揭开襁褓一角，看到的却是一双比青溪之水还要明亮的眼睛。那是个男婴，被质地上好的云锦包裹着，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满身鱼腥味的陌生男人。

这孩子，不像能出现在青石镇的人家。

林大山一辈子老实本分，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与妻子苏梅成婚二十载，膝下无子，早己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老天爷……这是你可怜我林大山吗？”他喃喃自语，伸手抱起了那个柔软的婴孩，“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林大山的儿子了。”

他为他取名“龙泽”，寓意是“受此龙河之恩泽”。妻子苏梅更是将他视若珍宝，将自己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身上。

龙泽的童年，是温暖而明亮的。

记忆里，父亲的脊背宽阔如山，身上总有阳光和鱼腥味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他会在夏夜的院子里，一边修补渔网，一边用粗犷的嗓门，给他讲那些不知从哪听来的、关于河里有龙王爷的古老故事。

母亲的手纤细而灵巧，她会绣出青石镇最好看的梅花，她哼唱的歌谣，比镇上庙会里的戏曲还好听。她最爱给龙泽做鱼汤，看着他呼噜呼噜地喝下，仿佛那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在青石镇所有人的眼中，龙泽就是“河伯之子”。

这孩子天生与水亲近。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他就敢一个人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嬉戏。他水性极好，闭气的时间长得吓人，鱼儿会主动撞进他撒的渔网里，让林大山的收成总是镇上最好的。

镇民们都说，林大山捡到了一个福星。龙泽也因此度过了一段众星捧月般的快乐时光。他爱笑，爱闹，喜欢跟在父亲身后，学着撒网，也喜欢趴在母亲膝头，看她穿针引线。

他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像青溪的水一样，缓慢而幸福地流淌下去。

转变，发生在他七岁那年。

男孩们的世界，总有一种野蛮的规则，而镇上屠夫的儿子赵虎，就是规则的制定者。他比龙泽高半个头，壮得像头小牛。

那天，他们正在玩“当官抓贼”的游戏，赵虎看上了龙泽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那是母亲苏梅新给他绣的，上面有一朵精致的梅花。

“喂，你那个香囊，给我！”赵虎蛮横地伸手就抢。

龙泽下意识地死死护住，那是母亲熬了好几个晚上才为他做好的。

“不给！”

“你敢不给？”赵虎恼羞成怒，仗着力气大，一把将龙泽推倒在地，伸手就去扯那香囊。

龙泽又急又怕，眼看香囊就要被抢走，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赵虎的手腕。

没有用力，甚至可以说有些软弱。

但就在他触碰到赵虎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龙泽的掌心猛地窜了出去。

“啊！”

赵虎如遭电击般猛地缩手，发出一声尖叫。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没有伤痕，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冰冷刺痛。

“你……你这家伙……是怪物！”赵虎吓得后退两步，指着龙泽大喊，“他的手是冰块做的！他用妖法扎我！”

周围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看着赵虎那副又惊又怒的样子，再看看跌坐在地上、同样一脸茫然的龙泽，眼神里开始充满了困惑与畏惧。

从那天起，“河伯之子”这个善意的称呼，渐渐被“小怪物”这个恶意的绰号所取代。

孩子们不再找他玩，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会咬人的蛇。他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龙泽不明白。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会让别人感到刺痛，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突然就都躲着他。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独。唯一的伙伴，只剩下那条不会说话，却永远对他温柔的青溪河。

一个黄昏，他又被孩子们排挤，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河边，往水里扔着石子，看着一圈圈涟漪散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是父亲林大山。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用他那布满厚茧的、宽大的手掌，覆在龙泽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阿泽，”林大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记住，你是爹和娘的儿子。天塌下来，有爹给你扛着。”

龙泽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他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夕阳将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

龙泽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白净瘦小的手。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父亲手掌传来的、如太阳般的温暖，正在努力驱散着从自己心底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丝丝缕缕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