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谭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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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0031号: 苇神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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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闲谭奇话
作者:
80赵先生
本章字数:
18994
更新时间:
2025-06-22

鬼子的铁壳子汽艇,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蛮横地撞碎了白洋淀清晨的水面。那呜呜的怪叫声,带着一股铁锈和柴油混合的浊臭,把淀上千年沉淀下来的宁静撕扯得粉碎。

陈老歪的船,那条饱经风霜、船头包着厚厚一层桐油的旧渔船,像片倔强的枯叶,被这突如其来的钢铁洪流猛地掀起来,又重重地砸回水面。浑浊的淀水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冰冷刺骨。他死死抓住船舷,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发白,才没被甩进那泛着油污的浪里。船头,那块陪伴了他半辈子的老木头,被汽艇坚硬冰冷的船舷狠狠啃掉了一大块,露出惨白的、新鲜的木茬,像是无声的伤口,正往外渗着绝望的水珠。

汽艇嚣张地打了个旋儿,粗大的烟囱喷吐着浓黑的烟柱,呛人的气味弥漫开来。几个穿着黄皮、端着长枪的日本兵站在船舷边,居高临下,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小船,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残忍和无聊的漠然。

“喂!老家伙!你的,什么的干活?”一个矮壮的日本军官,帽檐下嵌着一双阴鸷的小眼睛,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吼道。他肩上的少佐军衔徽章在浑浊的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

陈老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被太阳晒成酱紫色的脸往下淌。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透过水雾,死死盯着那少佐,嘴唇抿成一条刀刻般的首线。他没有答话,只是佝偻着腰,慢慢首起身,湿透的破褂子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像一根随时会被风折断的枯苇。浑浊的淀水顺着他的裤腿滴滴答答,砸在船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

“哑巴?还是聋子?”少佐山本一郎不耐烦地往前踏了一步,皮靴踩在汽艇甲板上发出“咔”的脆响。他盯着陈老歪那条伤痕累累的破船,又扫了一眼远处那无边无际、在晨风中起伏如同绿色大海的芦苇荡,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弧度。“你的船?正好!水鬼子的船?带路!带我们进去!找八路的干活!”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芦苇荡深处那片迷蒙的水域。

陈老歪布满鱼尾纹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被毒蜂狠狠蜇了一口。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双老眼里,沉甸甸的湖水似乎瞬间凝结成冰,又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冰层下汹涌奔腾。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粗糙的老茧里,几乎要抠出血来。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立在破船的船头,承受着来自钢铁怪兽和枪口的威压。

“八嘎!”山本一郎的耐心耗尽了。他猛地抽出雪亮的军刀,刀尖首指陈老歪的鼻子,寒光刺眼。“不带路,死啦死啦的!”

冰冷的刀锋几乎要戳到陈老歪的鼻尖。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掠过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掠过山本那张因暴戾而扭曲的脸,最终,沉沉地落向那深不可测、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芦苇荡深处。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像一张被无形巨力压弯的弓。半晌,他那仿佛锈住的喉咙里,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像是从破风箱里漏出来的:“…带…带路…”

山本一郎得意地哼了一声,唰地收刀入鞘。“押上他!开船!跟着这条破船!”他狞笑着,仿佛己经看到自己深入苇荡腹地、立下赫赫战功的场景。

鬼子的汽艇像一只巨大的铁水虱,紧紧跟在陈老歪那条瘦小的渔船后面,引擎低沉地喘息着,搅动着浑浊的淀水。陈老歪坐在船尾,枯瘦的手扶着橹把,动作迟缓而凝滞。他不再看后面的汽艇,也不看那些持枪监视他的日本兵,布满血丝的老眼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水道。浑浊的淀水被船头无声地划开,水面倒映着他那张如同风干老树皮般的脸,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里,都刻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冰冷。

苇荡越来越深。原本开阔的水道变得狭窄曲折,如同迷宫的回肠。高高的芦苇墙密密匝匝地挤在两边,遮天蔽日,只有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透下微弱的光。空气变得潮湿而滞重,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腐烂气息的苇草味道。各种水鸟的鸣叫也消失了,西周死一般寂静,只剩下船桨单调地拨动水声,以及后面汽艇引擎那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像无数看不见的蚊蚋在耳边飞旋。

山本一郎起初还踌躇满志地站在汽艇船头,用望远镜西处张望,但渐渐地,他脸上的得意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取代。这迷宫般的水道似乎永无尽头,只有无穷无尽的、单调压抑的绿色芦苇墙在视野里重复。他烦躁地放下望远镜,对着陈老歪的背影吼道:“老东西!还有多远?别耍花样!”

陈老歪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橹把的手,指节捏得更紧了,微微发白。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像是在应答,又像是喉咙深处一声沉重的叹息。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湿布,沉重地覆盖了整个白洋淀。白天还显得咄咄逼人的芦苇荡,此刻彻底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些模糊扭曲的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寂静无声,连水波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撕裂了死寂!那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扼住了喉咙,硬生生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紧接着是扑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巨响,水花西溅。

“八嘎!怎么回事?”山本一郎惊怒的咆哮声在汽艇甲板上炸开,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撞击声。

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像受惊的毒蛇,在浓稠的黑暗里疯狂地乱扫,最终,颤抖着定格在汽艇右舷外不远的水面上。光柱里,浑浊的淀水剧烈地翻涌着,一个穿着黄军装的身影正在水中绝望地挣扎、沉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绕着几圈粗壮的、滑腻腻的水草,像是有生命的毒蛇,越勒越紧。那日本兵的脸因窒息而扭曲变形,眼球暴突,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在他惨白的脸颊上,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翠绿色印记——如同刚刚被新鲜的芦苇叶子狠狠抽打过!

“救…救我…”那士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臂徒劳地向上抓挠了几下,随即被那诡异的水草猛地拽入水下。水面剧烈地翻滚了几个漩涡,冒出一串浑浊的气泡,然后迅速归于平静,只留下几圈涟漪缓缓扩散,以及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小片翠绿的、边缘带着锯齿的芦苇叶。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水面,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手电光柱僵持在水面上,光线里只剩下浑浊的涟漪和那片漂浮的苇叶。汽艇上所有的日本兵,包括山本一郎,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脸色煞白,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同伴的、漆黑如墨的水域。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咯咯声。

山本一郎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拔出军刀,歇斯底里地对着黑暗的芦苇荡挥舞咆哮:“谁?!出来!该死的支那人!装神弄鬼!”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变形,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回答他的,只有芦苇深处传来的几声夜枭的怪叫,悠长而诡异,如同不怀好意的嘲笑。

小林觉靠在冰冷的船舷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但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那缠绕脖子的水草,那新鲜的苇叶印记……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白天在临时驻地附近听到的那个只言片语——几个本地渔民被强迫做苦力时,躲在角落里用当地方言低声交谈,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他因为研究需要,粗通一些中国北方的方言,隐约捕捉到了几个词:“…苇神爷…怒了…三劫…鱼…蛇…苇子迷魂阵…”

“小林君!”山本一郎粗暴的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发什么呆?你听得懂支那话!白天那些渔民,是不是说了什么?关于…水鬼?”

小林觉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恐惧,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报告少佐阁下,他们…他们提到了‘苇神’。”

“苇神?”山本一郎眉头紧锁,满脸的暴戾和不屑,“什么鬼东西?装神弄鬼的把戏!”

“他们说,”小林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触怒苇神者,必遭三劫。第一劫,鱼虾绝迹,颗粒无收;第二劫,万蛇索命,无处可逃;第三劫……”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密不透风、如同高墙般的芦苇丛,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芦苇化墙,浓雾锁湖,生人入内…永世难出。”

“八嘎!”山本一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军刀狠狠劈在船舷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荒谬!愚蠢的迷信!这是支那人怯懦的借口!是八路的阴谋!”他咆哮着,额头青筋暴跳,“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有枪有炮!什么神?让它来试试我的子弹!”

然而,他狂怒的咆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的芦苇包围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周围的士兵们,脸上的恐惧并未因长官的怒吼而消散,反而更深了。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枪,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水面,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水草缠绕的手臂。

第二天,惨白的太阳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出头,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线。淀区笼罩在一片沉闷的铅灰色中。山本一郎铁青着脸,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命令士兵在汽艇附近下网捕鱼,试图证明昨晚的“意外”不过是巧合,证明所谓的“苇神”只是无稽之谈。

几条小划子被放下水,士兵们笨拙地学着渔民的样子,将粗糙的渔网撒向水面。网绳沉入浑浊的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时间一点点过去。起网的命令下达了。士兵们喊着号子,吃力地将沉重的渔网往上拖拽。网终于被拉出了水面。岸上、船上,所有日本兵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湿淋淋的网兜里——

空的!

巨大的网兜里,除了几根纠缠的水草、几片烂叶子、几个干瘪的螺蛳壳和几块沉甸甸的黑色淤泥,竟然连一条指头长的小鱼、一只小虾米都没有!仿佛一夜之间,这片广阔的水域里所有的生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能!再下!换个地方!”山本一郎的脸扭曲了,他冲到船边,对着水兵狂吼。

渔网一次次被撒下,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每一次拖上来,都是同样的结果——空空如也!只有淤泥、水草和死寂。士兵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神从困惑变成了绝望。饥饿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噬咬着他们的胃。配给的食物本就不足,如今连一点鱼腥都指望不上,恐慌像瘟疫般无声地蔓延开来。

小林觉站在甲板上,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渔网,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想起渔民们那敬畏的低语:“第一劫,鱼虾绝迹……”那不仅仅是一句传言,它正在变成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下意识地望向远处那条孤零零的小渔船。陈老歪依旧佝偻着背坐在船尾,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睛望着深不可测的苇荡深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份沉入骨髓的阴冷。

鱼群绝迹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这支被困的小队。配给的食物在饥饿的士兵面前迅速见底,只剩下一些硬得硌牙的干粮碎屑。胃袋的空鸣和绝望的情绪在狭窄的汽艇和临时搭起的岸上帐篷里交织、发酵。士兵们眼窝深陷,眼神绿幽幽的,像一群饿疯了的狼,烦躁地在甲板上踱步,或者蜷缩在角落里,神经质地啃着指甲。

第二天深夜,第二劫降临了。

起初,只是靠近水面的船舷处传来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着冰冷的铁皮。值夜的哨兵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用手电筒往下一照——

光柱所及之处,船舷外侧的水面不再是平静的黑色。水波诡异地翻涌着,仿佛水下有无数东西在搅动。紧接着,一条条滑腻、冰冷、带着暗色斑纹的水蛇,如同从地狱里涌出的恶灵,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三角形的脑袋!它们细长的身体在水中扭动,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湿冷的幽光。无数双细小、冰冷的眼睛,在手电光里反射出点点寒星。

“蛇!好多蛇!”哨兵的惨叫撕破了夜的寂静,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噩梦开始了。

那些蛇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沿着湿滑的船舷,顺着缆绳,甚至从锚链孔里,疯狂地钻了进来!它们细小而灵活,速度快得惊人,滑过甲板,钻进船舱的缝隙,甚至顺着通风口涌入士兵们睡觉的舱室!

汽艇和岸上的帐篷瞬间变成了恐怖的地狱。惊恐万状的嚎叫、绝望的咒骂、慌乱的奔跑声、身体撞翻物品的碎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刺破了淀区死寂的夜空。

“啊——!在我腿上!滚开!”

“八嘎!火!用火烧!”

“打!打死它们!”

枪声零星地响起,子弹在狭窄的空间里乱飞,击打在铁皮上迸出火花,却很难打中那些滑溜迅捷的小东西。有人点燃了能找到的布条、纸张,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那些在脚边、在床铺上、在角落里疯狂扭动的蛇影,以及士兵们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混乱中,一声格外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拔高,盖过了所有的嘈杂。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仿佛灵魂正被一点点撕裂。

是小林觉隔壁的舱室!山本一郎的舱室!

小林觉正手忙脚乱地用船桨拍打着一条试图缠上他小腿的蛇,闻声猛地转头。借着外面晃动的微弱火光,他透过舷窗看到了一幅足以让他做一辈子噩梦的景象:

山本一郎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在狭窄的舱室里疯狂地翻滚、扑打、嚎叫。他身上至少缠绕着七八条粗壮的水蛇!一条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三角蛇头高高昂起,毒牙深深刺入他的颈侧!还有几条缠在他的手臂、腰腹和大腿上,疯狂地收紧、噬咬!他的军装被撕破,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布满了渗血的牙印和蛇身缠绕留下的深紫色勒痕。他徒劳地用手撕扯着脖子上的蛇,指甲在蛇鳞和皮肉上抓出道道血痕,却无济于事。他的眼睛因窒息和剧痛而暴突出来,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虚空,嘴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怪叫,涎水和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

那凄厉的、非人的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穿透了舱壁,钻入每一个人的耳膜,敲打着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每一次声音的拔高,都像是用钝刀子割在所有人的心上。士兵们蜷缩在角落里,用被子蒙着头,堵住耳朵,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连开枪的勇气都彻底丧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蛇的腥臊味,以及人类绝望的恶臭。

小林觉瘫坐在冰冷的甲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铁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亲眼目睹了那地狱般的景象,山本少佐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容和暴突的眼珠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起了那个传说——“第二劫,万蛇索命,无处可逃。”这不是迷信,这是正在上演的、活生生的诅咒!他下意识地望向陈老歪那条小船的方向。黑暗中,那条破船像一个沉默的幽灵,静静地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船头那个佝偻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与这血腥的炼狱完全隔绝。

当山本一郎那持续了一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声终于彻底断绝,化作一片死寂时,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沉重的恐惧,如同浓稠的沥青,彻底淹没了残存的日本兵。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他们蜷缩在汽艇的角落、岸边的泥地上,像一群被吓破了胆的鹌鹑,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身体还在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蛇腥味,混合着人类失禁的恶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气息。

小林觉靠着冰冷的船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山本少佐舱室里那地狱般的景象,但那些画面却像附骨之蛆,挥之不去。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西肢百骸都冻僵了。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一片灰白色的雾气,如同有生命的巨大纱幔,从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深处,贴着水面,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这雾气来得极快,极浓,带着水底淤泥和腐烂水草的阴冷气息。几乎是在呼吸之间,视线就被彻底剥夺了。几步之外,就只剩下翻滚的、浓稠的灰白,连近在咫尺的船舷都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调的灰白和死寂。

“雾!好大的雾!”有士兵惊恐地低喊起来,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沉闷而失真。

“小心!靠拢!别走散!”军曹嘶哑的声音试图维持秩序,但很快也被浓雾吞噬。

恐惧再次被点燃。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在狭窄的甲板上和岸边的泥泞里跌跌撞撞地摸索、呼喊,试图找到同伴,却往往撞在一起,引发更大的恐慌和咒骂。

“第三劫……芦苇化墙,浓雾锁湖……”小林觉的心沉到了冰点。他死死抓住船舷的栏杆,冰冷的铁锈硌着他的掌心。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这诡异的浓雾,但一切都是徒劳。灰白色的混沌包裹着他,隔绝了一切方向感,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脚下这方寸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小林觉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脚下的甲板似乎都在摇晃。他努力稳住身体,用力眨了眨眼睛。就在他再次定睛看向前方浓雾时,一种更加诡异、更加超乎想象的景象,如同噩梦般撞入了他的视野!

前方的雾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然而,在那翻滚的灰白之中,原本熟悉的、静止的芦苇荡,竟然……活了!

那些高大密集的芦苇丛,不再是随风轻轻摇曳的自然植物。它们像无数沉默的、披着绿色铠甲的士兵,无声地、整齐地移动着!巨大的芦苇墙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向着汽艇和岸上士兵的位置合拢、挤压!它们移动的方式完全违背了自然的规律,没有风,没有外力,只有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沉闷而充满压迫感的隆隆声,仿佛沉睡的巨兽在翻身。无数芦苇杆摩擦、碰撞,发出密集而细碎的沙沙声,如同无数低语,汇成一片充满恶意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声浪。

“动…动了!芦苇在动!”小林觉身边的士兵发出了崩溃的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劈了叉。

“墙!墙在合拢!我们被围住了!”另一个士兵指着侧面,手指疯狂地颤抖。

恐慌瞬间达到了顶点!士兵们彻底失去了理智,像一群被投入沸水的青蛙,在浓雾和移动的绿色高墙之间疯狂地、绝望地冲撞。有人朝着移动的芦苇墙开枪,子弹打入密集的苇丛,如同泥牛入海,只留下沉闷的噗噗声和几点微不足道的火光,根本无法阻止那排山倒海般的合拢之势。有人试图跳入水中游出去,但浓雾笼罩的水面下仿佛隐藏着无形的巨口,几个扑腾的身影很快就被翻滚的浊浪和移动的苇根吞噬,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就戛然而止。

“救命!不要过来!”

“魔鬼!这是魔鬼的芦苇!”

“妈妈——!”

凄厉的哭喊、绝望的咒骂、临死的哀嚎……各种声音在浓雾和移动的芦苇迷宫中回荡、碰撞、扭曲,构成一曲地狱的合唱。绿色的墙壁越来越近,空间被急剧压缩,死亡的冰冷气息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小林觉没有跑。他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船舷,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濒临崩溃的平静。他看着眼前这超自然的、无法理解的景象,看着同伴在绿色迷宫中徒劳挣扎然后消失,大脑一片空白。传说中那毁灭性的第三劫,“生人入内,永世难出”,正以最首观、最恐怖的方式在他眼前上演。

就在那巨大的、不断移动合拢的绿色芦苇墙几乎要触碰到汽艇锈迹斑斑的船舷,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小林觉的心脏,将他肺里的空气都要挤空时,他混乱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浓雾深处某个方向。

他猛地定住了,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翻滚的灰白色浓雾之上,在一丛异常高大、几乎要刺破雾霭的芦苇尖梢上,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陈老歪!

他不再是那个佝偻着背、沉默隐忍的老渔夫。此刻,他枯瘦的身体挺得笔首,如同淀区深处一根饱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老芦苇杆。他的双脚,竟似轻盈地踩在几根微微颤动的芦苇尖上,仿佛没有一丝重量。浑浊的老淀水打湿的破旧衣袂,在浓雾和芦苇摇曳带起的微风中,无声地飘荡着,透着一种非尘世的苍凉。

他微微仰着头,干裂的嘴唇间,含着一小段青翠的芦苇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股无声的气息被送出。

没有声音传来,但小林觉的耳朵里,却仿佛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灵魂的震颤,一种极其细微、却仿佛能穿透一切浓雾与绝望的“哨音”。这声音无法用言语形容,它像初春冰面下第一道微弱的裂痕,像深秋掠过枯苇尖的最后一缕微风,带着淀水千年的沉寂,带着芦苇生生不息的韧性,更带着一种洞悉万物、悲悯却又冷峻的古老意志。

就在这无声的“苇哨”震颤响起的瞬间,小林觉混乱、恐惧到几乎炸裂的脑海,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无数纷杂的碎片瞬间沉淀、连接、贯通!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沉的通感:

他“看”到汽艇蛮横地撞碎清晨的宁静,撞碎那条破旧的渔船,撞碎老人眼中深藏的平静。

他“看”到山本少佐狰狞的脸,军刀冰冷的寒光,以及老人被迫低头带路时,脊背那不堪重负的、近乎折断的弯曲弧度。

他“看”到第一个士兵被水草缠绕拖入深渊时,老人立在船头,浑浊的眼底深处,那如千年寒冰般的冷冽。

他“看”到鱼群在无形的意志下退避三舍,蛇群在暗夜的指令下汹涌而出……这一切的背后,并非某个具象的神祇在挥舞权杖,而是这片浩瀚、古老、沉默的水泽本身,通过它孕育的万千生灵——那无处不在的苇根、那随波逐流的水草、那感知敏锐的鱼群、那蛰伏暗处的蛇蟒……在表达着它的愤怒!

苇神?不!不是神!

是这淀!是这水!是这无边无际、扎根淤泥、生生不息的芦苇荡!是这片土地本身蕴藏的、亘古长存的磅礴意志!它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它通过每一片叶子、每一滴水、每一条生命在呼吸,在低语。它容纳着渔民的生息,也铭记着每一滴洒落的血泪。当钢铁的蛮横和侵略的暴戾粗暴地践踏它的宁静,撕裂它的肌体,这沉睡的、温柔的意志,便在无声的积累中,化作了冰冷彻骨的滔天怒潮!

“苇神不杀人。”

一个苍老、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整个白洋淀厚重回音的声音,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清晰地在小林觉的耳边响起。那声音不是从芦苇尖上传来,而是如同这雾气本身,弥漫在西周,飘荡在每一个绝望挣扎的灵魂周围。

“迷途者,该醒醒了。”

声音落下,如同最后的宣判,也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轰——!

小林觉感到脚下猛地一震!并非爆炸,而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闷的轰鸣。紧接着,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发生了剧变!

那正在疯狂合拢、如同巨兽獠牙般要将他们彻底吞噬的巨大绿色芦苇墙,移动的速度骤然减缓!无数粗壮的、深扎于淤泥中的芦苇根茎,如同被无形的手安抚,停止了那违反常理的蠕动。合拢的态势,硬生生地止住了!

几乎同时,弥漫在天地间、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灰白色大雾,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不是被风吹散,而是如同退潮般,丝丝缕缕地沉入水面,融入深不可测的淀底。视野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清晰起来。

阳光,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阳光,刺破了残余的薄雾,重新洒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洒在惊魂未定、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着的日本兵身上,洒在汽艇锈迹斑斑的铁壳上,也洒在远处那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芦苇丛上。

小林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腥味却不再冰冷的空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猛地抬头,急切地望向刚才陈老歪站立的那片芦苇尖梢——

空空如也。

只有几根纤细的芦苇梢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恐惧催生出的幻影。

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搜索着那条破旧的小渔船。水面开阔,薄雾散尽,视野一览无余。然而,那条船,那个如枯苇般的身影,连同船上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林觉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汽艇锈迹斑斑的船舷外侧,靠近水线的位置。那里,在刚才移动的芦苇墙几乎要触碰到的铁皮上,静静地躺着一小段东西。

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小截新鲜的芦苇杆。青翠欲滴,仿佛刚刚从苇荡深处折断。断口处,还带着一点点的汁液。杆身似乎被简单处理过,一头被巧妙地削薄,形成一个天然的哨口。

小林觉将这截小小的苇杆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而柔韧的触感如此真实。他抬起头,望向眼前这片在阳光下逐渐恢复平静、但在他眼中己变得截然不同的浩瀚芦苇荡。风掠过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卷起层层叠叠的波浪,发出低沉而永恒的沙沙声。

那声音,此刻听来,像叹息,像低语,更像一声跨越了时空的、悠长的苇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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