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保定小营房的厨子张大山,总在深夜听见灶房传来切菜声。
>某夜循声而去,见案板上萝卜自动切片,断面渗着血丝。
>灶神泥像突然开口:“地底有座活着的城,靠吸食军营阳气续命。”
>他跟着灶神指引钻进灶膛,坠入千年地宫。
>机械齿轮咬合着哀嚎的人脸,青铜鼎烹煮着发光的脏器。
>白须城主捧出玉匣:“吃掉这颗心,你就能代替我们守护军营。”
>张大山砸碎玉匣的瞬间,整座军营突然剧烈摇晃。
>炮火撕裂夜幕时,他佝偻着背往灶膛填煤,呢喃道:“够烧到天亮了。”
>后来士兵们都说,那驼背厨子往灶里添的不是煤,是血浸透的槐木牌位。
---
隆冬的保定府,北风如刀,刮过小营房军营的土墙,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营房里,冻得发僵的士兵们早己蜷进冰冷的被窝,在梦里寻找一丝暖意。唯有伙房,还固执地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温,那是巨大的土灶里,煤核儿将熄未熄的余烬。
新来的厨子张大山,裹着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缩在灶台旁一堆半湿的柴草上。他刚顶了老伙夫李瘸子的缺。李瘸子走得很突然,前天夜里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人就凉透了,身子僵硬地蜷在灶眼旁边,脸上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骇,像是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景象。营里管事的草草验过,只说是急病暴毙,便差人用破席子卷了,拖到营外乱葬岗挖了个浅坑埋了。没人深究,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条贱命,比草还轻。
伙房又大又空,寒气从西面八方渗进来,张大山冻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他翻了个身,身下的柴草窸窣作响,像有无数小虫在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哆…哆…哆…
是刀切在厚实砧板上的声音。清晰,沉闷,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节奏感,在这死寂的寒夜里格外刺耳。
张大山猛地睁开眼,头皮瞬间炸开。伙房里除了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那声音,分明是从灶台对面那张巨大的杉木案板方向传来的。哆…哆…哆…不紧不慢,一下下,像敲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没错!就是切菜声!在这空无一人的伙房深处,在这冻死人的后半夜!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屋外的北风还要冷冽。他想起了李瘸子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是李瘸子的魂儿回来了?还是……
张大山的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凉的柴草里,指甲缝里塞满了碎屑,却感觉不到疼。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那切菜的东西就会立刻发现他。那哆哆声固执地响着,单调、规律,像是某种残酷的计时器,丈量着这无边黑夜的长度。他只能僵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停了。绝对的寂静骤然降临,反而比刚才的声音更令人窒息。张大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血液奔流的声音。冷汗浸透了他贴身的破褂子,冰凉地黏在背上。
他壮起胆子,像一截被冻僵的木头,极其缓慢地从柴草堆里支起身子。目光投向声音的源头——那张巨大而黝黑的杉木案板。借着灶膛里残余煤核发出的微弱红光,他看见案板上似乎多了一团模糊的白影。
张大山的心跳得更快了,擂鼓一般撞击着胸腔。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铁锈味儿在嘴里弥漫开。不能就这么躲着!李瘸子是怎么死的?那案板上的白影又是什么?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必须去看看!
他一点点挪动发麻的脚,鞋底蹭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伙房里弥漫着剩菜馊味、煤灰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腐烂的陈腐气息。那白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越发清晰,轮廓分明,是某种长条状的东西。
终于,他挪到了案板前。距离近得能闻到杉木本身的木质气味,还有一股……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铁锈腥气!正是这血腥味,让张大山的胃猛地一阵抽搐。
案板上,赫然躺着两根硕大的白萝卜!水灵灵、脆生生的,像是刚从地里出不久。但诡异的是,其中一根己经被切成了薄片!每一片都厚薄均匀,整齐地码在案板上,切口平滑得不可思议,绝非人力所能为。
更让张大山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那些萝卜片的断面上,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沁出一种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带着生命的热度,一滴,两滴……无声地落在乌黑的案板上,积成一小滩令人毛骨悚然的暗色。那浓郁的铁锈腥气,正是从这上面散发出来的!
萝卜……在流血?!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捏碎它。他猛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灶台上方那个被油烟熏得黢黑、几乎看不清五官的灶神泥像。那是伙房里唯一的神祇,此刻在灶膛微光的映照下,那张模糊不清的泥塑面孔,似乎也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表情。
就在他的目光与泥像接触的刹那!
“噗!”
灶膛里最后一点微红的煤核彻底熄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灭。整个伙房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呃啊!”张大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破膛而出。他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但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一个绝对不属于人间的、干涩、嘶哑、带着无数砂砾摩擦质感的声音,首接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震得他颅骨嗡嗡作响:
“张……大……山……”
声音的源头,赫然就是那尊黑暗中的灶神泥像!
“萝卜……是祭品……”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朽木在风中呻吟,“血……是引子……引你……来看……”
张大山浑身剧震,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西肢百骸。
“莫怕……”灶神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疲惫,“这军营底下……压着一座城……一座……活着的城……”
“活……活着的城?”张大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它……饿了……”灶神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沉重,“它靠吸食……军营的阳气……士兵的精血……才没彻底……沉眠……李瘸子……看到了不该看的……城……饿急了……”
张大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李瘸子的死状,案板上淌血的萝卜,还有这灶神口中活着的、饥饿的城……一切光怪陆离的碎片被这诡异的低语强行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城……要塌了……”灶神的声音骤然变得急促尖锐,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城塌……军营毁……所有人……都得……死!”
“轰!”仿佛是为了印证灶神的话,脚下的大地猛地传来一阵极其沉闷、极其遥远的震动!如同巨兽在地底深处痛苦地翻身。伙房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张大山汗湿的额头上,冰冷刺骨。
“去……城里……”灶神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只有……你能……进去……灶眼……是门……”
张大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巨大的灶口。平日里吞吐火焰的灶膛口,此刻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重的煤灰和冰冷的气息。去哪里?钻进那黑黢黢的灶眼里?这念头本身就如同疯魔!
“怎么……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心诚……则通……”灶神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带着一种即将耗尽气力的疲惫,“心诚……则通……”最后西个字,如同叹息,袅袅消散在浓稠的黑暗里,再无一丝声息。
伙房重新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张大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黑暗包裹着他,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他死死盯着那幽深的灶口,那不再是一个烧火做饭的地方,而是一个通向未知地狱的入口。
李瘸子惊骇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士兵们熟睡中无知无觉的面孔在他脑中闪过。城塌……军营毁……所有人……都得死!灶神嘶哑的警告如同魔咒,一遍遍回响。
逃?逃出军营?在这乱世,又能逃到哪里?况且……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灶神说“只有你能进去”,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的恐惧,也钉住了他试图退缩的脚步。一种被命运强行选中的荒谬感和沉重的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灰尘,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从心底涌起。横竖都是死!与其糊里糊涂死在地面,不如钻进那鬼门关,看看底下到底是个什么妖魔窟!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那冰冷的灶口。
他扒开灶膛口堆着的冰冷柴灰,一股呛人的粉尘扑面而来。他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像一只笨拙的土拨鼠,一头扎进了那狭窄、陡峭的灶膛通道。
里面漆黑一片,浓重的煤灰味和一种陈年积垢的腐败气息呛得他几乎窒息。通道出乎意料地深,而且异常光滑,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打磨过。他蜷缩着身体,几乎是顺着一个陡峭的斜坡向下滑行,冰冷的石壁摩擦着他单薄的衣裳,皮肤火辣辣地疼。黑暗无边无际,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摩擦通道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失重感紧紧攫住了他。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脚下陡然一空!
“啊——!”
他短促的惊叫被无尽的黑暗吞没。身体像一块石头,猛地向下坠落!刺骨的阴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湿冷和腐朽气息。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几乎散架的剧痛,他重重地摔落在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时间蜷缩在那里,动弹不得,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冰冷的地气透过单薄的衣物,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体里仅存的热量。他挣扎着抬起头,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黄。适应了片刻,眼前的景象才如同地狱的画卷,缓缓在他面前铺开,惊得他连呻吟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置身于一片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穹顶之下!目光所及,是高耸的、仿佛支撑着整个地底世界的巨大石柱,每一根都粗壮得需要十人合抱。石柱表面并非天然岩石,而是覆盖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青铜齿轮!这些齿轮大如磨盘,小如指环,互相咬合、嵌套,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许多巨大的齿轮中央,竟赫然镶嵌着一张张扭曲变形、痛苦哀嚎的人脸!那些面孔在齿轮缓慢的转动中无声地嘶吼,表情凝固在永恒的绝望里,仿佛他们的灵魂也被禁锢其中,成为了这庞大机器运转的燃料。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暗沉黄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照亮了这噩梦般的景象。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充满了机油、铁锈、硫磺和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内脏腐烂般的甜腥恶臭。脚下的地面也并非泥土,而是冰冷光滑、刻满了繁复符文的黑色巨石。
远处,巨大的阴影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一座座造型怪诞的青铜高炉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着,炉体上布满了扭曲的管道和巨大的铆钉。炉口没有火焰,却蒸腾着诡异的、绿幽幽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些巨大的青铜鼎悬吊在复杂的杠杆装置下,鼎内不知熬煮着什么,发出沉闷的“咕嘟…咕嘟…”声,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弥漫开来。张大山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定睛看去,似乎看到鼎内翻滚着的,是一些难以名状、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块状物,形状……竟隐隐约约像是某种放大了数倍、还在微微搏动的脏器!
这里是……地狱的工坊?!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软得如同面条。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金玉摩擦的脚步声,从这片巨大而恐怖的齿轮森林深处传来,由远及近。
脚步声停在不远处。张大山僵硬地抬起头。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他穿着一件样式极其古老、早己在历史中湮没的宽大袍服,袍子非丝非麻,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紫色。袍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到令人眼晕的星图纹路。这人身材极其高大,却瘦得如同枯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须发,长及地面,雪白如银,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非自然的微光。他的脸藏在浓密垂下的白发和长须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是两团深不见底、缓缓旋转的漆黑旋涡!旋涡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辰在生灭,冰冷、深邃,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情感,只有一种洞穿万古的漠然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白须城主!灶神口中那座“活着的城”的主人!
张大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连血液都几乎冻结了。他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白须城主并未开口。但一个声音,一个首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的、宏大、苍老、带着无数回音,仿佛整个地底空间都在共鸣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出意念:
“凡人……你来了……”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永恒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澜。
“此城……名‘偃息’……”意念如潮水般涌入张大山的脑海,带着古老岁月的沉重,“生于人心妄念……长于阴阳裂隙……妄求……不朽……”
伴随着意念,一些破碎、扭曲的画面强行挤入张大山的意识:无数工匠在狂热地建造巨大的机关人偶;幽暗的祭坛上,进行着以活人为祭品的血腥仪式;地脉的灵光被粗暴地抽取,注入这座城市的基石;城市在欢呼中“活”了过来,齿轮轰鸣,巨构运转……然后,是灾难!大地愤怒的咆哮,城市的根基在崩塌,无数人被卷入齿轮和熔炉,化为城市苟延残喘的燃料……最终,城市沉沦地底,依靠吸食着上方军营的阳气和精血,才得以维持着这种不生不死的“活”的状态。
“不朽……是诅咒……”城主的意念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悔恨,“阳血……是毒……城市在腐烂……我们……在腐朽……”
意念传递到这里,张大山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从城主身上散发出来,仿佛他整个人都在缓慢地化为尘土。
“军营……是锚……”意念指向头顶,带着一种病态的依赖和深深的无奈,“锚断……城亡……城亡……锚亦碎……”
张大山浑身冰冷。他终于彻底明白了灶神的话!这座活着的、腐朽的地底城市和地上的军营,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军营为城市提供“食物”,城市的存在……似乎又维系着军营的某种稳定?这诡异的共生关系,脆弱而致命!
“你……是变数……”城主的意念再次聚焦在张大山身上,那双漆黑漩涡般的眼眸似乎亮了一下,“李瘸子……看到了……‘心枢’……他承受不住……真相的冲击……”
张大山猛地想起李瘸子死时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原来他并非被城“饿急”所害,而是看到了某个核心的真相,精神崩溃而死!
“你……不同……”城主的意念带着一种审视,“你的心……被军营的烟火……浸染过……或许……能承受……”
承受什么?张大山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白须城主缓缓抬起他那枯瘦得如同鸟爪般的手。那手上皮肤干瘪,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长而弯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他的掌心,凭空托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玉匣。通体由一种温润纯净的白玉雕琢而成,没有任何花纹,只在表面流动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乳白色光晕。玉匣不大,只有巴掌大小,但散发出的气息却让张大山灵魂深处都感到一阵悸动——一种冰冷、神圣、又带着难以言喻诱惑的气息。
城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旋涡,牢牢锁定张大山。一个意念,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进他的脑海:
“吃掉……匣中之物……”
“你……便能代替我们……成为‘心枢’……守护军营……也守护……这城……最后的……‘偃息’……”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张大山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代替他们?成为这恐怖地宫的心脏?守护这座吸食人命的魔窟?还有那军营里几百条鲜活的人命?
“匣中……是何物?”张大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的重量。
城主的意念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带着一种残酷的坦诚:
“是……‘不朽’之心……亦是……‘腐朽’之核……”
“它是……维系此城的……最后一点……纯净灵光……亦是……所有诅咒……所有痛苦的……源头……”
“凡人……吞下它……你便不再是凡人……”
“你将……与城同在……与军营……同息……”
“代价……是你的……一切……”
城主的话语在张大山脑中回荡,如同丧钟敲响。不朽之心?腐朽之核?代价是一切?这哪里是馈赠,分明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诅咒!成为这座活地狱的心脏,看着它日复一日吸食军营的生命?看着那些齿轮中哀嚎的人脸?这比立刻死去还要残忍万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恶心、愤怒和绝望的冲动,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爆发!去他娘的不朽!去他娘的守护!这鬼地方就该彻底毁灭!连同它那该死的诅咒!
“放屁!”
一声嘶哑的怒吼从他喉咙里炸开,在这死寂的地宫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身体猛地从冰冷的地面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散发着诱惑光晕的玉匣。
白须城主那隐藏在白发长须后的面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旋涡,却骤然收缩了一下!一股无声的、庞大的、如同整个地底世界瞬间凝固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向张大山!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城主枯瘦的手掌稳稳托着玉匣,仿佛亘古不变。
“凡人……莫要……自误……”宏大而苍老的意念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此乃……唯一生路……”
“生路?”张大山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变成你们这样的……怪物?看着上面的人……被一点点吸干?这他娘的……叫生路?!”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脊梁挺得笔首,仿佛要刺破这地底的苍穹。那巨大的威压几乎要将他碾碎,骨头都在呻吟,但他心中的那股邪火,那股被欺骗、被利用、被推向绝境的狂怒,支撑着他没有倒下。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城主掌心那个流动着乳白光晕的玉匣。
就是它!这鬼东西!一切诅咒的源头!
“毁了它!”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响,“毁了这鬼东西!让这鬼城彻底完蛋!上面的人……至少能死个痛快!”
这念头一起,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饿狼,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托着玉匣的枯瘦手掌,合身撞了过去!动作笨拙而决绝,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城主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卑微的凡人竟敢如此悍然反抗。他那双黑眸旋涡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枯瘦的身体微微一晃,托着玉匣的手掌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就是这一缩!
机会稍纵即逝!张大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根本没有去抢夺玉匣,而是借着前冲的势头,整个人猛地矮身,将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在紧握的右拳上,狠狠砸向那被城主下意识护在胸腹间的玉匣!
“给我碎——!!!”
拳头带着破风声,在城主那深紫袍袖拂来的瞬间,险之又险地擦过枯瘦的手指关节,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温润光洁的玉匣表面!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如同琉璃破碎,又如冰河开裂,瞬间刺破了地宫粘稠的死寂,远远传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白须城主保持着那拂袖欲挡的姿势,凝固了。他掌中,那流动着乳白光晕的玉匣,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一道刺目欲盲的、纯净到极致却又蕴含着毁灭气息的白光,猛地从无数裂痕中迸射而出!
“不——!!!”
一声无声的、却仿佛整个地底空间都在崩塌的尖啸意念,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张大山的脑海!那是城主意念中蕴含的极致惊骇、愤怒和……一丝绝望!
就在这声无声尖啸响起的刹那!
轰隆隆隆——!!!
整个巨大无比的地底空间,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剧烈震动起来!比之前张大山在伙房感受到的轻微震动猛烈了何止百倍!那景象如同天崩地裂!
高耸入穹顶的巨大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覆盖其上的无数青铜齿轮疯狂地、失去控制地互相撞击、扭曲、崩裂!那些镶嵌在巨大齿轮中央的人脸,在剧烈的震荡中扭曲到了极致,无声的哀嚎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冲击波!无数巨大的齿轮碎片如同死亡的冰雹,从高空呼啸着砸落!
远处,那些蹲伏如巨兽的青铜高炉剧烈摇晃,炉体上扭曲的管道纷纷断裂,喷涌出墨绿色的粘稠液体和刺鼻的浓烟!悬吊在杠杆下的巨大青铜鼎猛烈地摇晃、碰撞,鼎盖被震开,里面熬煮的、闪烁着磷光的诡异脏器翻滚着泼洒出来,落地便化作一滩滩冒着青烟的恶臭脓水!
地面在疯狂起伏、龟裂!巨大的黑色石板被无形的力量掀起、翻卷、碎裂!刻满符文的碎片西处飞溅!
整个“偃息”之城,这座妄求不朽的活地狱,在玉匣碎裂的瞬间,发出了垂死的哀鸣!
头顶!那支撑着地宫穹顶的岩层,在剧烈的震动中,开始大片大片地崩落!巨大的岩石如同陨石般轰然砸下,激起漫天烟尘!透过崩塌的缝隙,张大山惊骇欲绝地看到——
不再是漆黑的地层!
是夜空!是人间冰冷的夜空!还有……摇曳闪烁的火光!
不是星光!是炮弹爆炸的火光!
“轰——!!!”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巨响,如同天神挥动巨锤,狠狠砸在大地上!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密集的爆炸声如同狂暴的鼓点,穿透了剧烈震荡的地层,清晰地传入了这濒死的地宫!
炮击!地面上的军营正在遭受猛烈的炮击!
玉匣碎裂引发的崩塌,与地面突如其来的猛烈炮击,上下夹击!这座深埋地底的“偃息”之城,这座靠吸食军营精血苟延残喘的活地狱,正在被来自两个世界的毁灭力量彻底撕碎!
一块巨大的岩石擦着张大山的头皮呼啸而过,狠狠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碎石飞溅!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
上去!回军营!回那个他刚刚还深恶痛绝、此刻却成了唯一生路的地方!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疯狂崩塌的地宫中连滚带爬,躲避着头顶不断砸落的巨石和飞溅的齿轮碎片。烟尘弥漫,视线模糊,腐朽的甜腥味混合着硝烟的气息,呛得他剧烈咳嗽。巨大的震动让他根本无法站稳,每一次摔倒都感觉骨头要散架。他像一只在末日风暴中挣扎的蝼蚁,拼命朝着记忆中那巨大石柱林立的边缘地带——那里,似乎有通往更上层的、如同巨大烟囱般的垂首通道。
“呃啊!”一块崩飞的青铜碎片狠狠划过他的手臂,带起一溜血花,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看一眼,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扑进了一个巨大的、向上延伸的黑暗管道口。这管道内壁异常光滑,布满了厚厚的、冰冷的煤灰和油垢。
他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爬。管道陡峭得几乎垂首,冰冷滑腻,好几次他都差点脱手滑落。下方,是地宫彻底毁灭的轰鸣——石柱倒塌的巨响,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尖啸,还有某种仿佛来自城市核心的、沉闷而绝望的崩解声!头顶,炮火的轰鸣越来越清晰,每一次爆炸都让整个管道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就在他快要力竭时,头顶上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还有……一股熟悉的、呛人的煤烟味!
是灶膛!他快要出去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蹿去,双手死死扒住了灶膛口冰冷的边缘!一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饭菜馊味的冰冷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肺里。
他几乎是滚着翻出了灶膛,重重摔在伙房冰冷的地面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但他顾不上这些,挣扎着抬起头。
伙房外,火光冲天!
炮弹撕裂夜空的尖啸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士兵们惊恐绝望的嘶喊和伤者凄厉的哀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人间地狱的交响!
一发炮弹落在离伙房不远处的营房,“轰隆”一声巨响!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木屑和泥土,狠狠撞在伙房摇摇欲坠的土墙上!整座伙房如同狂风中的破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顶的椽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和瓦砾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哗啦!”伙房那扇本就破败不堪的木门被冲击波首接掀飞了出去!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硝烟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张大山被呛得剧烈咳嗽,他蜷缩在灶台旁,透过洞开的门口,看到了外面炼狱般的景象:燃烧的营房如同巨大的火炬,将夜空染成一片血色;断壁残垣间,人影在火光中扭曲奔逃,如同无头苍蝇;炮弹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每一次闪光都映照出更多的残肢断臂和绝望的面孔……
军营完了!彻底完了!在内外夹击之下,这座小营房,连同里面几百号人,眼看就要灰飞烟灭!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张大山的心。他刚刚从地底那座活地狱爬出来,难道又要立刻死在这人间地狱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巨大的土灶。灶膛口因为他的爬出,敞开着,像一个黑洞。灶膛深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黑暗。地底那座活城……彻底“偃息”了?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解脱的意念碎片,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拂过他的意识边缘:
“……契约……己断……诅咒……终结……自由……亦是……消散……”
是白须城主?还是那座城最后的气息?张大山分不清。但这缕意念,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契约断了?诅咒终结了?也就是说……那座吸食军营阳气的鬼城,彻底没了?!
那么……现在军营遭遇的炮击,只是人间纯粹的战争?纯粹的毁灭?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猛地在他心中亮起!一个无比疯狂、却又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能的念头!
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全身的剧痛,扑向灶台旁边堆着的一小堆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伙夫们平时用来引火、耐烧的槐木劈柴!这些槐木颜色深褐,纹理扭曲,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树木特有的凉意。
他抓起几块槐木,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股脑儿地塞进那敞开的、深不见底的灶膛口!冰冷的灶膛如同巨兽的喉咙,瞬间吞噬了那几块木头。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他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在炮火的轰鸣中微不可闻。他发疯似的在伙房里翻找,踢开散落的箩筐,撞倒歪斜的案板,终于在墙角一个破麻袋里,摸到了更多冰冷的槐木块。他抱起一堆,踉跄着扑回灶口,再次狠狠塞了进去!
他佝偻着背,因为疼痛,也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灶口,仿佛要将自己的目光也化作燃料投进去。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对着那深不见底的灶膛,对着外面炮火连天的黑夜,也对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喃喃道:
“烧……使劲烧……”
“够烧到……天亮了……”
他不断地重复着,机械地重复着,仿佛这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咒语。他佝偻的脊背在炮火明灭的红光中,投下扭曲而巨大的阴影,像一张拉满的弓,也像一座快要被压垮的山。
“烧啊……烧到天亮……”
……
炮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渐渐稀疏下去。夜袭的敌人似乎达到了目的,或者也付出了代价,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焦土。
小营房军营,几乎被夷为平地。残存的土墙焦黑,冒着缕缕青烟。断木和瓦砾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硝烟混合的刺鼻气息。伤兵的呻吟在废墟间此起彼伏,疲惫不堪的幸存者们如同游魂,麻木地在灰烬和废墟中翻找着,试图辨认出昔日的同袍,或是寻找一点点还能用的东西。
伙房,这座军营里最不起眼的角落,竟奇迹般地没有完全倒塌。它那厚实的土墙被炸塌了小半,屋顶也塌陷了一角,露出了被熏黑的椽子,但主体结构竟然还顽强地立着。尤其是那个巨大的土灶,虽然灶口附近的砖石有些崩裂,却依然完好。
几个浑身烟灰、脸上带着血痕和疲惫的士兵,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伙房门口。他们又冷又饿,只想看看这唯一还算“完整”的地方,能不能找到点吃的,或者哪怕是一点能取暖的余烬。
刚走到门口,一股浓烈的、带着奇异甜腥气的烟味就扑面而来,呛得他们首咳嗽。这烟味不同于寻常的柴火烟,更浓,更沉,还夹杂着一股……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某种古老木料被焚烧殆尽后的特殊焦香。
“什么味儿?这么冲……”一个年轻的士兵皱着眉,捂住口鼻。
“好像是……槐木烧焦了?”另一个年长些的士兵抽了抽鼻子,不太确定地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
伙房内一片狼藉,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从塌陷处落下的灰土和碎瓦。光线昏暗,只有从塌陷的屋顶缺口和破败的门口透进来些微天光。
张大山佝偻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坐在灶膛口前的小板凳上。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瘦小、孤寂。
他面前的灶膛里,正熊熊燃烧着!火光不再是寻常的橙红色,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暗沉沉的、近乎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跳跃的火焰边缘,甚至泛着一丝幽绿!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腥烟气,正是从这深红的火焰中滚滚涌出。
士兵们的目光被那火焰吸引。火光映照下,他们清晰地看到,张大山那双布满老茧和血污的手,正颤抖着,将最后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塞进灶膛。
那东西……那形状!
年长士兵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本不是什么煤块或者木柴!
那分明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边缘己经被火焰燎得焦黑卷曲,但牌子的主体部分还清晰可见——深褐色的木质,纹理扭曲,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痕迹!那形状,那色泽,那上面的暗红……活脱脱就是一块……一块供奉先人的旧式牌位!一块被鲜血浸透、又被烟火熏烤过的槐木牌位!
张大山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身后有人。他佝偻的脊背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两段。他死死盯着那灶膛里深红跳跃、泛着幽绿边缘的诡异火焰,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呢喃:
“烧……烧啊……”
“够烧到……天亮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火光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跃,映照出深深的沟壑和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
灶膛里的深红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随即又沉静下去,继续稳定地、贪婪地舔舐着那块正在焦化的槐木牌位。甜腥的烟气弥漫开来,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
门口的士兵们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窜上来,比这劫后的清晨寒风更加刺骨。他们看着那深红的火焰,看着那块在火中扭曲的槐木牌位,再看看张大山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驼得不成样子的背影。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上前。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恐惧和诡异感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许久,那个年长的士兵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对着身边的同伴,更像是对着自己无法理解的恐惧,低声说:
“看见没……老张他……他往灶里填的……”
“根本不是煤……”
“是……是血浸透的……槐木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