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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府西大街的青石板路，在光绪三十三年的晨曦里泛着铁灰色的光。十八岁的杨承宗挑着扁担走过总督署门前，担子两头各挂一只桐木箱，箱里躺着他祖父传下的三十六枚铸铁秤砣。晨雾裹着护城河的水汽，洇湿了他对襟短褂的肩头。他绝不会想到，这副担子挑着的不仅是祖传手艺，更是一座城的良心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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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铜钱眼里的乾坤
老马号商市开张那日，保定城像一锅沸水。绸缎庄的招幌在风里打架，估衣摊的铜铃叮当乱响。杨承宗在西廊坊支起“公道秤”摊子，黑漆木案上三杆铜秤排开：戥子称金，盘秤量药，钩秤衡肉。头桩生意是个旗人贵妇，珊瑚耳坠随她发怒的鼻息乱颤：“前头‘永昌号’少我二钱麝香！”杨承宗将药包放上星金铜盘，紫檀秤杆轻抬——秤尾竟半寸。贵妇的怒骂霎时堵在喉头，面皮紫涨着甩下赏钱离去。
真正让“公道秤”扬名的，是腊月廿三祭灶那场大雪。粮商赵阎王揪着卖炭老叟的领子喝骂：“老子二百斤上等石炭，你这破秤敢说只有一百八？”围观人群里挤出个青布棉袍的身影。杨承宗解下腰间皮囊，取出枚玄铁秤砣。当秤钩挂上炭篓，赵阎王突然煞白了脸——那秤砣上竟錾着前朝户部的火印！
“光绪二十西年，官秤改制余下的镇库砣。”杨承宗声不高，字字砸在雪地上，“赵掌柜要验官印么？”赵阎王踹翻炭篓悻悻而去，老叟颤巍巍捧出冻梨酬谢，少年却往他筐里塞了半袋黍米：“炭贱伤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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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秤星照肝胆
宣统元年的秋雨格外黏稠。杨承宗收摊时瞥见巷尾蜷着个瞎眼女孩，破碗里躺着三枚被泥浆裹住的铜元。女孩名唤月娥，爹娘死于去岁府河决口。他默默将女孩牵回秤铺后间，从此油灯下多了个摸认秤星的身影。月娥指尖抚过冰冷的秤杆，忽然抬头：“杨大哥，这粒星子特别亮。”少年喉头滚动——那是他昨夜新嵌的银星，位置正在十六两旧制的“福禄寿”三星旁。
灾年催生奸商。冬至前夜，“裕丰”米铺掌柜摸进秤铺，啪地拍出十块银元：“明日给粮行的秤......每斤短二钱。”杨承宗盯着银元上袁世凯的光头，忽将钱扫落在地。掌柜冷笑：“听说你捡了个瞎丫头？护城河的冰窟窿可不管眼瞎不瞎！”
当夜月娥听见后院叮当声不断。杨承宗抡锤砸向祖传的官砣，火星溅在结霜的眉睫上。天明时米铺伙计来取秤，少年递过一杆新制铜秤。掌柜验看时笑得肥肉乱颤：“杨师傅果然识时务！”却不知秤砣暗格里灌了铅，秤杆星花用发丝悬着银针——只要敢克扣，针尖必刺破伪装星点露出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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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血浸秤砣
军阀混战的铁蹄踏碎了古城的晨昏。民国十一年春，曹锟的兵痞扛着枪冲进老马号。领头的麻脸排长踹翻“公道秤”摊子：“大帅办寿，全城商铺纳捐！”刺刀挑向装秤砣的桐木箱时，斜刺里冲出个瘦小身影。月娥死死抱住木箱，麻脸兵揪着她发髻往青石上撞，鲜血顺着秤杆凹槽淌成细流。
“捐钱我出！”杨承宗掰开月娥痉挛的手指，“但请军爷留这些铁疙瘩。”麻脸狞笑着掂起一枚官砣：“听说这玩意儿值钱？”突然惨叫缩手——秤砣竟烫如烙铁！兵痞们咒骂着砸烂铺面，月娥摸到承宗肋骨断裂的脆响，温热血沫喷在她盲眼里。
当夜秤铺地窖油灯如豆。月娥用杨承宗教的法子，将祖传官砣浸入药汤。铁砣遇液嘶鸣，浮出暗红纹路——原是前朝工匠以人血淬火，专克凶煞。她把药汤涂在承宗塌陷的胸膛，男人在昏迷中攥紧她的手：“月娥...守住...良心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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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鬼市秤魂
老马号在日军轰炸里化作焦土前夜，保定城出了件奇闻。粮商赵阎王暴毙在“裕丰”米仓，周身无伤，唯胸口嵌着枚生锈秤砣，砣上“福”字深陷皮肉。更诡的是全城奸商的秤第二日齐齐失灵——药铺的戥子称不出砒霜，布庄的尺子量不准绸缎，连妓院的老鸨都哭骂铜钱突然重如秤砣。
月娥搀着咳血的杨承宗逃往乡下时，西关鬼市正流传新谣言：子夜路过老马号废墟，能听见打算盘声混着锤击铁砣的叮当响。卖夜食的瘸老汉赌咒发誓，曾见个穿青布袍的虚影在瓦砾间徘徊，身后跟着个挎桐木箱的盲女，箱缝里漏出的银光专照昧心钱。
1948年保定解放那日，满面风霜的月娥独自回到废墟。她在焦梁下挖出半截紫檀秤杆，杆上银星竟粒粒完好。工商局干部来登记商户时，见她用盲杖点着地皮画线：“同志，这儿该重建‘公道秤’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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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电子秤里的魂
世纪之交的拆迁风暴卷过西大街时，六十八岁的韩月娥正着玻璃柜台下的紫檀秤杆。开发商把补偿协议拍在柜面：“老太太，电子秤早淘汰这老古董了！”月娥枯指抚过杆上“天下公平”的刻字，水泥车己在门外轰鸣。
最后对峙发生在暴雨夜。推土机的灯光刺破雨帘，月娥怀抱桐木箱坐在店门前。箱盖突然震开，三十六枚秤砣滚落泥水，竟在积水中排成“公道”二字！拆迁队头目脚下一滑，后脑撞上半截秤杆，送医查出脑瘤晚期——全城哗然。
2012年古城改造，工人在老马号遗址挖出个铜匣。匣内黄绢包裹的官砣锃亮如新，砣底錾着细字：“秤星即心星，缺两便亏心”。如今这枚秤砣躺在首隶总督署博物馆的展柜里，每逢阴雨，保安都说听见打算盘声在展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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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保定商场顶楼的咖啡馆，白领们对着笔记本电脑吞云吐雾。穿汉服的女孩举手机首播：“家人们看这古董秤砣——弹幕说能测良心？小仙女试给你们看！”她将网红奶茶放上电子秤，数值在99克与101克间跳动。女孩嬉笑着凑近镜头：“看来我良心不稳哦？”
玻璃展柜深处，铁砣上的“福”字忽然闪过血光。窗外骤起的风旋过西大街，吹动“老马号”新牌匾下的红绸。绸布拂过青砖墙缝里的一丛野草，草叶上宿雨滚落，恰滴在当年月娥鲜血沁过的石缝里。
百年前杨承宗在油灯下教盲女摸认的紫檀秤杆，此刻正躺在博物馆库房。X光片显示，杆芯填满晒干的艾草——那是光绪年间根治瘟疫的秘方。秤匠早将济世心藏进杆中，却终究没能医好这人间的贪症。
＞ **后记**：莲池区非遗档案载：
＞ “保定秤制作技艺于2009年列入省级非遗。
＞ 现存唯一传人韩秀云（月娥养女）言：
＞ ‘祖训有云：秤砣压奸佞，秤杆量苍生。
＞ 今人笑其迂，然贪腐案发时，
＞ 总督署展柜铁砣常现水露如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