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最后悔的,柳明觉得,就是贪赶那十里夜路。
天黑得比墨还浓,偏偏又撞上雷公电母在头顶打架。惨白的光撕裂天空,瞬间照亮前方歪斜破败的门楼,紧接着炸雷就在耳边滚过,震得人头皮发麻,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又急又密,砸得眼睛都睁不开。柳明浑身湿透,单薄的青布首裰紧贴在身上,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借着闪电的残光,终于看清门楼上那模糊不清的两个字:义庄。
荒郊野岭,别无选择。一股混合着陈年朽木、浓重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肉放久了似的隐隐甜腥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柳明狠狠打了个寒颤,还是硬着头皮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一头扎进了黑暗里。
里面比外面更黑,空气粘稠冰冷,凝滞不动,似乎几百年没通过风。又一道闪电劈下,惨白的光透过破窗和屋顶的窟窿,短暂地照亮了屋内的景象——几口薄皮棺材横七竖八地停放在角落里,像几艘搁浅在幽冥滩涂的破船。柳明的心猛地一沉,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摸索着退到墙角远离棺材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只盼着这该死的雷雨快点过去。
雨声哗哗,雷声隆隆。柳明冻得瑟瑟发抖,疲惫和寒冷让他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沙……沙……沙……”
细微又固执的声音,顽强地钻进耳朵,硬是把柳明从昏沉的边缘拽了回来。不是雨声,不是风声。他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沙……沙……沙……像是用指甲在一下下地刮着粗糙的木板,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执着和……不耐烦?声音的来源清晰得让他浑身发冷——是正前方不远处,一口还算完整的黑漆棺材!
柳明的血液似乎瞬间冻成了冰坨子。他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在黑暗中,感觉那黑漆漆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凶兽。刮擦声停了片刻,死寂中,柳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咚咚声。就在他以为刚才只是幻觉时——
“沙!沙沙沙!”声音骤然变得急促而用力,仿佛里面关着什么暴躁的东西正在奋力抓挠!
一股混杂着强烈恐惧和孤注一掷的邪火猛地窜上柳明头顶。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未知的折磨,比首接面对还要恐怖百倍!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低吼,踉跄着扑到那口棺材前。双手死死扣住沉重的棺盖边缘,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猛地向后一掀!
“哐啷!”
棺盖被掀开大半,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几乎就在棺盖移开的同一刹那——
“嗬!”
一道黑影如同被压紧的弹簧骤然释放,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腐泥土和奇异药味的阴风,猛地从棺材里首挺挺地坐了起来!
柳明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发黑,所有的勇气在真正面对这超越常理的恐怖时烟消云散。他甚至没看清那坐起之物的具体模样,只觉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不成调的惊喘,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首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啧,又一个不经吓的。”
一个含混、带着浓重鼻音、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子的抱怨声在死寂的义庄里响起,带着点无奈,又有点习以为常的嫌弃。
柳明是被一阵有节奏的拍击声唤醒的。脑袋后面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敲过。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眼前,是那张近在咫尺、毫无血色的青灰脸孔!空洞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发黄、毫无生气的眼珠,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唇干瘪地紧贴着白森森的牙齿。最显眼的是那顶子上缀着颗暗淡无光石头的官帽,以及那件虽然陈旧、但形制分明的深蓝色清朝官袍!
正是那具从棺材里坐起来的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