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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义暴毙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裹尸布，沉沉覆盖着白河村的黎明。
村公所最里间那扇门紧紧关闭，两名持枪战士如同门神般肃立，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空气里残留的，是死亡特有的甜腥与绝望混杂的气息，还有那未尽的、指向更高处的惊天指控——“专区老首长宋”！
陈锋站在临时停尸的木板床边，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油灯的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
李振山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指隔着手套，轻轻拨开张明义僵硬的嘴唇——口腔深处，臼齿旁一个微小的、伪装成牙垢的空腔清晰可见，里面残留着一点氰化物特有的苦杏仁味痕迹。
“预藏的毒囊，咬破自尽。”李振山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死士…好个死士！”他左眉上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狰狞地跳动着。
“死士？”陈锋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也未必！他死前看向气窗的眼神…像见了鬼！”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那扇高高在上、仅容猫鼠出入的小气窗。
窗外，只有灰蒙蒙的、压抑欲雨的铅色天空。“‘老首长’…宋…”他咀嚼着这个姓氏，如同咀嚼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这条线，断了，也通了！”他猛地转身，“立刻密报专区党委，最高级别！请求对副专员宋国璋同志进行…秘密背景审查！措辞务必严谨，证据链封存首呈！”
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白河村这方小小的天地激起无形的惊涛骇浪。
一个专区副专员，位高权重，竟可能是敌特组织深埋的“掌柜”！这己远超一场基层的反特斗争，而是首指政权核心的惊雷！
消息通过最机密的渠道火速送出。整个区公所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微妙和紧张。人人自危，眼神交汇时都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闪躲。
那个平日里对张明义多有提携、以稳健著称的王助理，此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脸色铁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卷，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与此同时，对“山魈”的审讯也在高墙电网（临时加设）的严密看守下进行。“山魈”失血过多，脸色灰败，肩头的伤口因简陋处理而红肿发烫，显然己感染化脓。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嘴唇干裂，眼神却依旧像淬毒的刀子，桀骜而阴冷。
“‘老K’是谁？”陈锋亲自坐镇，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的伤在恶化。说出‘老K’，给你治伤，留条活路。”
“活路？”山魈嘶哑地笑了，带着浓重的北方腔，满是嘲讽，“落到你们手里，老子就没想活！‘老K’？嘿嘿…你们不配知道！他就在你们中间…像影子…像风…等着看你们…怎么死！”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眼神怨毒地扫过陈锋和李振山，“下一个…就是你们那个宝贝方医生…还有那个快断气的老头…那小崽子…嘿嘿…都得给老子陪葬！”
这恶毒的诅咒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在场人的心脏。李振山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旧刺刀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
医疗点里，气氛比审讯室更加焦灼。小丫小小的身体躺在木板床上，高烧虽被强力镇静剂暂时压住，但呼吸依旧微弱急促得让人心慌。手臂和脖颈上的大片瘀斑，如同蔓延的死亡地图，触目惊心。
王寡妇眼睛肿得像桃子，机械地用沾湿的布巾擦拭女儿滚烫的额头，嘴里无意识地哼着破碎的摇篮曲，声音颤抖。
方医生疲惫地坐在一旁，手里紧握着那张缺了关键一页的配方图纸，眉头拧成了死结。张明义死了，“掌柜”线索指向了云端，中和剂配方如同镜花水月。
看着小丫身上那狰狞的瘀斑，一个大胆而绝望的念头在她脑中盘旋——能否根据己知的毒理，逆推中和剂的可能成分？硫代硫酸钠是基础，活性炭吸附…还需要强力的重金属螯合剂？可哪里去找？
桂香依旧沉默地履行着她自我救赎的“仪式”。她端着一盆新熬好的、滚烫刺鼻的石灰水，走到那片被反复浇淋、覆盖着厚厚灰白色硬壳的毒区边缘。她蹲下身，木勺舀起石灰水，一遍遍，机械地浇下去。滋滋的白烟升腾，模糊了她麻木的脸。她空洞的眼神，偶尔会掠过小丫病床的方向，掠过小丫手臂上那可怕的瘀斑，身体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突然！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孙老耿的床上传来！昏迷多日的老人，竟然在剧烈的呛咳中，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睛！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了桂香身上，落在了那片冒着白烟的毒区，落在了小丫手臂的瘀斑上！
“桂…桂香…”孙老耿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
桂香浇水的动作猛地一僵！木勺“啪嗒”一声掉进盆里。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孙老耿。
“老…老耿叔…”她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毒…毒根儿…”孙老耿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片毒区，又艰难地指向小丫，“…烧…烧艾…重…重尿…泡…泡…”他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几个破碎的词，随即又陷入半昏迷状态，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烧艾？重尿？泡？！
方医生猛地站起！浑浊的尿液（中医称“重尿”）含有高浓度尿素和盐分，民间确有以其浸泡疮毒的说法；艾灸更是古法驱寒除湿、活血化瘀的常用手段！
孙老耿在弥留之际的呓语，是糊涂了？还是…在绝望中给出的最后一线土法生机？
“快！按老耿叔说的办！”方医生眼中燃起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收集新鲜的、浓稠的尿液！越多越好！再去找陈艾！要三年的老陈艾！快！”
这近乎荒诞的命令，在死亡的威胁下却得到了最坚决的执行。村民们不顾羞耻，纷纷贡献“重尿”。陈年的艾草也被翻找出来。
很快，一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黄色尿液被抬到小丫床边。方医生用布巾蘸饱了尿液，小心翼翼地敷在小丫手臂和脖颈的瘀斑上。同时点燃了艾条，在孙老耿和小丫身体上方熏烤着，辛辣的艾烟弥漫在空气中。
奇迹，在绝望的等待中，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悄然萌发。
敷上“重尿”后不到一个时辰，小丫手臂上那大片大片骇人的暗红色瘀斑，边缘竟肉眼可见地开始变淡！扩散的势头似乎被遏制住了！她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些！而孙老耿灰败的脸上，似乎也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有…有效！”王寡妇第一个发现这变化，喜极而泣，声音嘶哑地喊道。
方医生紧紧握住孙老耿枯瘦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源自最底层、最原始智慧的土法，竟在这科学束手无策的绝境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微光的缝隙！
桂香站在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小丫手臂上淡去的瘀斑，看着孙老耿微弱的生机，看着方医生眼角的泪光。她那长久以来死寂麻木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融化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无形的堤坝，滚落下来，在她沾满石灰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擦去，却只是让那泪痕更加凌乱。那个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浸满泪水的旧褂子，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在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惊雷般由远及近！一名专区派来的通信员风尘仆仆地冲进村公所，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陈特派员！急电！宋…宋国璋副专员…他…他死了！”
“什么？！”陈锋和李振山霍然起身！
“就在两个小时前！在专区机关宿舍里！初步勘察…是…是突发性心肌梗死！”通信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心肌梗死？！
陈锋和李振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张明义刚死，咬毒自尽，供出宋副专员；转眼间，这位位高权重的“老首长”也“突发心梗”暴毙？！这接踵而至的死亡，是巧合？还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冷酷地抹去所有可能暴露的线索？
真正的“掌柜”…或者说那个令“山魈”敬畏如神的“老K”…其能量和狠辣，远超想象！他不仅潜伏在“永远想不到的地方”，更拥有瞬间将“棋子”化为齑粉的恐怖力量！
窗外，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和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彻底洗刷掉这片土地上的血腥与阴谋。雨水冲刷着村公所紧闭的窗户，也冲刷着那片被反复浇淋、覆盖着厚厚石灰的毒区。
灰白色的硬壳在暴雨中迅速溶解、流失，露出了下面依旧呈现诡异暗色的土壤。一股混合着石灰、尿液和某种更深沉苦涩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
李振山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
宋副专员死了，线索似乎彻底断了。但“山魈”还在，他口中的“老K”还在。
小丫的病情有了转机，孙老耿在土法下也透出一丝生机，桂香麻木的心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希望如同暴雨中的火苗，微弱却顽强地摇曳着。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那只隐藏在最深处的“老K”的毒牙，在接连抹杀棋子之后，下一次，会咬向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