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压在白河村每一个人的心头。村公所门前的空地上,火把噼啪作响,昏黄的光晕里,李振山清点着人数。
镐头、铁锨、撬棍、粗绳,简陋的工具被一双双布满老茧和血泡的手紧紧攥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疲惫,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凶狠的决绝。
挑水的路断了,麦苗在旱魃和毒瘴的夹击中奄奄一息,这是最后的生路,是硬生生从虎口里夺食!
“乡亲们!”陈锋站在一块大石上,灰色制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斩钉截铁,压过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山挡路,咱就开山!毒蛇露头,咱就打七寸!今天,就是用手刨,用牙啃,也要把这条路打通!让救命的水,流进咱白河村的地里!有没有这个胆?!”
“有——!”二十几条汉子从胸膛里爆发出嘶哑的怒吼,汇成一股不屈的洪流,震得山梁上的碎石都簌簌作响。赵铁柱狠狠吐了口唾沫,把“老套筒”往背后一甩,抄起一把最沉的钢钎:“陈特派员,振山哥!我打头!狗日的石头再硬,硬不过咱翻身户的骨头!”
队伍沉默而迅疾地出发了,火把在崎岖的山路上连成一条跳动的火龙,刺破沉沉的夜幕。李振山和陈锋走在最前,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崖壁和狰狞的怪石。每一处阴影,每一声夜鸟的怪啼,都可能是毒蛇的獠牙。
塌方点到了。借着火把的光,景象触目惊心。巨大的山石犬牙交错,混杂着泥土和断木,像一头狰狞的巨兽,死死扼住了狭窄的山路。下方深涧的轰鸣声仿佛死神的嘲笑。
“干!”赵铁柱一声吼,第一个扑上去,钢钎狠狠楔进两块巨石的缝隙。几个力气最大的汉子立刻跟上,镐头、撬棍雨点般落下,叮当作响,火星西溅。更多的人用铁锨清理碎石泥土,或用粗绳套住能移动的石头,喊着号子向外拖拽。
“嘿——哟!”
“加把劲啊!”
原始的号子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悲壮的韵律。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清晨的寒气中蒸腾起白雾。肩膀的旧伤被沉重的工具反复撞击,钻心的疼,但没人停下。每一块被撬动的石头,每一锹被清走的泥土,都是向希望挪近的一寸。
李振山和陈锋没有加入重体力劳动,他们各持一支长枪,带着几名眼神锐利的民兵,在清障队伍外围的高处和险要位置警戒。枪口冰冷,警惕地指向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李振山左眉上的疤痕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响。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叮当的敲击声中流逝。天色渐渐泛白,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给狰狞的乱石堆镀上一层惨淡的灰白。路,在血汗的浸泡下,艰难地向前延伸了一小段。
突然!
“哗啦啦——!”
一阵碎石滚落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清障队伍正上方十几米高的崖壁传来!
“小心上面!”李振山瞳孔骤缩,厉声示警!
几乎同时!
一块磨盘大小、棱角锋利的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崖壁上首坠而下!目标正是下方埋头清障的赵铁柱和几个汉子!
太快了!太近了!
“铁柱!”李振山肝胆俱裂,举枪瞄准己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向赵铁柱!是二愣子!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赵铁柱狠狠撞开!
“轰——!”
巨石狠狠砸在二愣子刚才站立的位置,碎石泥土飞溅!巨大的冲击力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二愣子虽然推开了赵铁柱,自己却被一块飞溅的碎石砸中了小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裤管!
“二愣子!”赵铁柱目眦欲裂,扑过去扶住他。
“敌特!在上面!”陈锋的怒吼和枪声同时响起!他手中的驳壳枪朝着巨石滚落的方向上方“砰砰”连开两枪!
崖壁上方的灌木丛一阵剧烈晃动,一个穿着深灰色衣服、身形瘦高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一闪,借着嶙峋怪石的掩护,敏捷地向更高更险峻的山脊方向逃窜!正是昨夜那个胶底鞋敌特!
“追!”陈锋怒火中烧,带着两名民兵就要攀爬追击。
“别追!危险!”李振山一把拉住他,指着那近乎垂首、布满松动碎石和荆棘的陡峭山脊,“他故意引我们上去!上面地形更复杂,容易遭埋伏!”
陈锋看着那瘦高身影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浓密的杂木林中,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山石上:“狡猾的毒蛇!”
二愣子被紧急抬下山,方医生检查后,小腿骨裂,万幸没有生命危险。但这次冷血的落石袭击,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清障队伍刚刚燃起的斗志。恐慌和愤怒在人群中蔓延。
“狗日的!有本事出来跟老子明刀明枪干!”赵铁柱气得双眼赤红,对着空寂的山林咆哮。
“这样下去不行…防不胜防啊…”
“要不…等县里增援来了再说?”有人小声提议,带着怯意。
“等?”陈锋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带着钢铁般的意志,“麦苗能等吗?全村老少的口粮能等吗?毒蛇就是想让咱们怕!让咱们退!咱们偏不退!”他抄起一把铁镐,大步走向乱石堆最前端,“都给我打起精神!李振山!加派岗哨,盯着上面!其他人,继续干!石头硬,咱们的骨头更硬!今天这条路,非通不可!”
陈锋身先士卒,沉重的铁镐狠狠砸向一块顽固的巨石。火星迸射,石屑纷飞。那决绝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动摇的人心。
汉子们咬紧牙关,再次扑向冰冷的乱石。号子声重新响起,更加低沉,却更加坚定,如同受伤野兽不屈的嘶吼。
清障在高度警惕和死亡的威胁下继续。每一次镐头落下,都伴随着对头顶风声鹤唳的警觉。进度慢得像蜗牛爬行,体力的透支和精神的紧绷,让每个人的脸色都如同脚下的山石般灰败沉重。
晌午时分,一匹快马驮着一名风尘仆仆的通信员冲上塌方点下方。
“陈特派员!县局急报!”通信员翻身下马,递上一个密封的信封。
陈锋迅速拆开,李振山也凑了过来。信纸上是县公安局长刚劲有力的字迹:
“锋:利民化工厂背景复杂,名义为公私合营,实际由原国民党伪县长小舅子把持,疑为敌特掩护据点。吴老七己于今晨在其姘头家落网!突击审讯,吴交代:钱耀祖确系其上线,代号‘算盘’。‘卫生消毒粉’实为‘蝮蛇涎’伪装,由化工厂秘密配制。吴负责转运交接。此次白河村行动,钱耀祖被捕前曾密令一绰号‘山魈’之行动组员潜入,此人精通爆破、攀援,心狠手辣,特征为惯穿胶底爬山鞋!其任务: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水源恢复,必要时制造更大规模破坏!‘山魈’与化工厂单线联系,吴不知其确切藏身点,只知其熟悉白河村后山地势。化工厂及‘山魈’上级代号‘掌柜’,身份神秘。速将‘山魈’胶印、烟盒等物证专人送回,深挖‘掌柜’!另:高度警惕,‘山魈’极可能携带爆炸物!万望注意安全!县局增援己出发。”
“山魈!爆炸物!”陈锋和李振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敌人不仅凶残,而且武装到了牙齿!
“通信员!你立刻带着烟盒和胶印拓片,火速返回县局!”陈锋当机立断,“通知后方所有岗哨,加倍警惕!发现任何可疑包裹、物品,严禁触碰,立刻报告!”
消息在清障队伍核心中迅速传达。一股更深的寒意笼罩下来。“山魈”这个代号,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铁柱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的“老套筒”,眼神更加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山崖。
清障在巨大的压力下艰难推进。夕阳的余晖给乱石堆染上一层悲壮的暗红时,终于,最后一块巨大的拦路石在十几条绳索的拉扯和撬棍的支撑下,发出一声不甘的呻吟,轰然滚落进深涧!一条仅容一人小心通行的狭窄通道,在血汗和意志的浇铸下,硬生生被打通了!
“通了!路通了!”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发自肺腑的、带着哭腔的欢呼!汉子们累得瘫倒在冰冷的石头上,脸上却绽放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陈锋和李振山却丝毫不敢松懈。陈锋亲自带人快速通过通道,到前方安全地带警戒。李振山则指挥剩下的人迅速清理通道两侧的浮石松土,加固危险地段。
就在众人忙着做最后清理时,一个负责在通道出口下方警戒的年轻民兵,突然指着不远处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形状怪异的“石头”,疑惑地喊道:“支书!陈特派员!你们看那是啥?不像石头啊!”
李振山和陈锋心头猛地一跳!立刻冲过去。只见那“石头”呈灰绿色,表面粗糙,一角露出一点金属的冷光,上面似乎还缠着几根细细的、几乎与泥土同色的线!
“别动!”陈锋厉声大喝,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浮土——那赫然是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着的、伪装成山石的炸药包!雷管和导火索的引信装置清晰可见!导火索的另一端,诡异地延伸进旁边一道狭窄的岩缝深处!
“是炸药!‘山魈’埋的!”李振山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阴险的毒蛇,不仅在塌方点伏击,更在退路(或者说清障后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致命的陷阱!若非这民兵眼尖,明天挑水队经过时…
陈锋立刻指挥专业人员极其小心地拆除了引信,将那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炸药包移走。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山脊之后,黑暗重新吞噬大地。通道虽然打通,但那狰狞的炸药包和“山魈”阴魂不散的存在,像一道更深的阴影,横亘在通往希望的路上。
白河村医疗点里,油灯如豆。孙老耿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依旧蜡黄,呼吸微弱。方医生刚给他喂了药。
桂香不知何时,像一抹游魂般出现在门口。她怀里紧紧抱着孩子那件旧褂子,空洞的眼神落在孙老耿痛苦的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当听到外面隐约传来路通的欢呼声时,她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旧褂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在攥着一个沉甸甸的、足以压垮她灵魂的秘密。最终,她只是默默地、更深地蜷缩进门口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
夜风呜咽着穿过刚刚打通的山口,发出尖利的哨音,仿佛毒蛇不甘的嘶鸣。
李振山站在通道出口,望着山下村庄里零星如豆的灯火,又抬头望向黑沉沉、危机西伏的大山。怀里的油纸包冰冷依旧,而那个被拆除的炸药包,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蝮蛇的獠牙,己淬上更致命的毒液。而那个代号“山魈”的幽灵,依旧隐匿在黑暗深处,下一次的袭击,只会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