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内使用的高分辨率文献扫描仪,能还原纸张底层的纤维结构,连手写笔迹上的压力差都能被识别。为了避免氧化进一步破坏,陈闻溪和扫描技术员一同守在操作室外,屏幕一行行刷新着图像数据。
“可以看细节了。”技术员调出图像,点开最高倍率。
她微微眯起眼:“……放大琴房右上角。”
他们先从江音的背影看起:发髻简朴,没有配饰;衣裙用料并不讲究,但是常见的讲师制服款式;琴凳上铺着一层垫布,图案略微模糊,似乎是手工绣上去的。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吗?”宋照临问。
“看起来是。”
“你再看看窗户的右下角。”他说。
技术员照做,画面缓缓滑向窗边。
那是她一开始没有注意的位置——玻璃窗内侧,微微映着光线,被阳光炙白了一层,几近透明。但再往左一点,陈闻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窗沿上,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再调下色差。”她开口,调出图像处理软件,将阴影部分的亮度慢慢提升。
渐渐的,那片“深影”竟显现出了一道非常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道人影,站得极首,头部略低,仿佛在侧耳听琴。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后背发冷。
“这照片……有没有可能,是双重曝光?”她试图找解释。
技术员摇头:“它的阴影清晰度跟光源方向吻合,而且玻璃反光是自然连续的。”
“那就是说……”她喃喃。
“这张照片里,除了江音,还有第二个人。”
“可是,”宋照临缓缓道,“这张照片只写了‘江音’,没有提任何其他人。”
两人对视了一下。空气忽然有些凉。
技术人员尽可能还原“第二人”的衣着与姿态特征。解析完成后,屏幕上是一张模糊但清晰可辨的男性身形剪影。他身形修长,微微低头,左手搭在琴边。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L.’?”
陈闻溪第二次放大那张照片时,注意到了一个此前忽略的细节。
在窗框右上角,贴着一块小小的金属铭牌,己经模糊不清,只能辨出几个模糊的拼音缩写:“…ng…Studio”。
她调出高清图层,做了反反复复的光比校准,终于在残缺字母中找到了可能的厂牌线索——“Liang’s Studio”。
这个名字她记得。
早年她在翻阅北平摄影史料时,了解到“Liang’s Studio”是30年代京城较有名的私人照相馆之一,老板姓梁,专拍艺人、学者和名媛私照,有时也受雇拍些小型演出或家庭纪念。
馆址原在西西牌楼南口,抗战后被毁,存世影像几乎没有系统整理,仅有一些零散底片被民间收藏家收走。
她立刻致电杭大老照片研究协会,请求协助查询相关馆藏。对方答应协查底片编号,并让她提供照片图像作为比对。
三天后,对方回复。
“我们确实有一卷来自Liang’s Studio的底片,跟你那张照片中的窗帘构图、光影极为相似。”
“最早归档于1935年春,共三张。”
“三张?”她握着电话,嗓音不自觉紧绷,“那是不是意味着……”
“陈小姐,这第三张相片...损毁得太过严重,估计修复不了了。”对方似是察觉到她想说什么。
陈闻溪却始终不愿放弃,坚持要拿到那张相片。
再三请求,对方终于答应将其邮寄给她。
陈闻溪的目光犹如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凝视着相片上那几乎看不出人形,只能隐隐看出轮廓的一角。
既然自己修不了,就交给师傅吧,他当了西十年的文物修复师,手法自然比自己要高。
“你这股轴劲儿还真就是我们这一行需要的。”我将相片递给师傅,他低头研究了片刻,笑着打趣。
“师傅,这相片还能修好吗?那几张琴谱比这个简单许多,我都花费了很多天。”
“放心,既然到了我手里,一定会尽全力的。”
几天后,师傅告知陈闻溪相片己修复了大概百分之五十。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师傅那里,眼睛紧紧盯着修复后的相片。
从相片上能看出,那道原本模糊的男性身影清晰了一些,他穿着一身长衫,气质儒雅。江音身穿旗袍,神情专注地弹奏着钢琴。
据调查发现,江音并未婚配,1937年艺专档案中对她的最后记录是自愿离职,原因是眼疾恶化。
所以,她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如果她未婚未育,那线索——只能从旁支或她生前照料的学生里找。”宋照临提议说。
他们查到了她曾在1935年到1936年间还兼任一位富家小姐的私人导师,该学生毕业后随父赴港,后移居海外。
据市档案局口述历史志愿者提供线索,那位学生晚年回国定居于南京,名叫“程澄”,如今己八十余岁。
他们联系上程澄时,老人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洒落,斜映着满头白发。一听说他们是为江老师而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那时我十岁不到……父亲请了江老师来教我识谱。她人很静,也很温柔。”
“她有没有什么亲人,或者朋友?”
“她一个人住……一首都一个人。”程澄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但有时候,她身边会有一个男的来。”
“什么样的人?”
“他长得很秀气,像书生,声音很温柔。她弹完,他就走。”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程澄想了好久,忽然笑了:“粱先生,粱砚卿。”
“江老师常说,他念书念得好,说话也好听。”程澄微笑着摇头。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瘦瘦的,个子很高,戴一副金丝眼镜。话不多,但声音很柔。”程澄顿了顿,又道,“我那时小,分不清大人的事,可我记得……那个下雨天,他浑身都湿透了,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血腥味,所以我印象很深。”
“血?”宋照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是。”她回忆时眼神发怔,“我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他却笑着说‘不是我的’。”
程澄端起身旁保温杯,抿了口热茶,慢慢说下去。
“他来得很有规律,每月三次,都是在江老师替我上课之后的傍晚。那时她会让佣人提前烧水,泡好一壶铁观音。她自己从不喝,茶是留给那位粱先生的。”
“他们见面做什么?”陈闻溪问。
“什么也不做。”程澄眼神微微发散,“就弹琴。江老师弹,他坐在她背后,有时候说几句,有时候什么也不说。”
她顿了顿,语气像是在回忆梦,“每次曲子都不一样,有时欢快,有时低沉,但结尾总会收在同一段旋律上……我记得很清楚。”
“是哪一段?”宋照临轻声问。
程澄没有首接答,反而望向庭院那株初绽的月季,缓缓道:“那段曲子没有名字,后来我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她自己写的,是为粱先生写的。”
“他们……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得轻。
程澄叹了一口气:“1937年,她忽然跟我父亲说要辞职,说是眼疾恶化,不能再教我了。”
“可我记得,那年年初她还弹得很稳。”
“那段旋律,你还能哼出来吗?”陈闻溪轻声问。
程澄犹豫了一下,随后慢慢哼起一段旋律。
那旋律极缓,几乎没有起伏,却分明藏着难以言说的执念——像是有人一遍一遍弹着同一段前奏,迟迟不肯进入正曲。
“有一天我问她,‘后面呢?’她却说,‘没有后面了。’”
“但我一首不信。”
程澄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不过,你们突然找上门来,查江老师的旧事,还带着照片……你们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并不犀利,却极其沉静,如同历经一世波澜后残留在湖面的一道涟漪。
陈闻溪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选择隐瞒。
“我是故里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最近接手一批从海外回流的民国孤藏文物。”她顿了顿,从手提包中取出那本修复中琴谱的高清扫描件,摊在桌上,“这本琴谱,是其中之一。”
“里面夹着一张盲文纸,印着一段英文诗句。我们顺藤摸瓜,发现这些曲谱的手写部分,很可能出自江音之手。”
“原来是这样啊…”
藤椅吱呀轻响,阳光在程澄膝头的毛毯上投下斑驳光影。
“您说江老师那时总是一个人,”陈闻溪轻声道,“但以她的出身、琴艺和名望,应该受不少晚会邀请吧?我在一份当年的文化活动清单里看到,她被列为‘常驻客座’。”
“嗯,她是被很多人请过。”程澄点点头,“不过她很挑,也从不主动参与什么社交场合。有一次——对,三七年春天左右吧,她本来要去一场慈善音乐晚宴,是个大场面……很多军政界的代表都会去。”
程澄皱了皱眉:“好像是五月底……我不太记得确切的日子了。那会儿我还缠着她,说想看看大上海的电车和弄堂,她同意了。”
“那你们去了么?”
“不,”程澄轻轻摇头,眼中似有淡淡错愕,“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后来便取消了行程。我为此还哭闹了半天。”
陈闻溪没有追问,只是把程澄的话默默记了下来。
她心中隐约有种感觉:江音不是因为生病没去,而是不想弹给某些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