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浑浊的温水里,缓慢而艰难地浮起。没有剧烈的头痛,没有契约的反噬,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宿醉未醒般的昏沉和空洞。苏晚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古旧却洁净的木制房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着陈旧木料、香灰和草药的味道。
她躺在一张硬板床上,盖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蓝印花布被子。阳光透过糊着薄纸的雕花木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个掉漆的木柜,一张小方桌,两把竹椅。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天地君亲师”中堂画,下方是一张供着牌位的小小神龛,香炉里插着三根燃尽的线香。
“醒了?”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晚循声望去。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斜襟布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正端着一个粗瓷碗站在门口。她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与难以言喻的悲悯。她步履有些蹒跚,却稳稳地走到床边,将碗递过来。
“来,把药喝了,头就不那么晕了。”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昏睡了好些天,可把奶奶吓坏了。”
奶奶?
苏晚茫然地接过碗,温热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她顺从地喝下,大脑一片空白。我是谁?我在哪?这个自称奶奶的人是谁?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浓雾。只隐约记得一些碎片:冰冷的月光,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沉重的马蹄声,还有…心脏快要炸裂的剧痛。但那些碎片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他人的噩梦。
“我…我是谁?”苏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茫然。
老妇人坐在床边的竹椅上,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覆上苏晚的手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暖和粗糙的触感。“傻孩子,烧糊涂了?你是晚儿啊,我的小孙女。”她的语气无比自然,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怜爱,“你爹娘走得早,就剩咱们祖孙俩守着这祠堂了。”
晚儿?孙女?祠堂?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身份,陌生的环境。苏晚看着芳奶奶慈祥的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一种莫名的恐慌。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奶奶,不记得任何关于父母的事情,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过“晚儿”这个名字。脑海中关于“过去”的区域,是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空白。
“我…我不记得了…”她喃喃道,眼中充满了无助。
芳奶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轻轻拍了拍苏晚的手:“不记得也好…都是些苦日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以后啊,就安安心心跟奶奶住在这里,守着祖宗香火,日子清静。”她起身,动作有些迟缓,“饿了吧?奶奶去给你熬点粥。”
就这样,苏晚在这个名为“苏氏宗祠”的古老建筑里住了下来。祠堂确实不大,前后两进院子,青砖灰瓦,雕梁画栋虽己褪色剥落,却依然能看出昔日的庄重。正厅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终日香烟缭绕。除了正厅,还有几间厢房,一个不大的厨房,以及一个小小的后院,种着几畦青菜和几棵老树。整个祠堂安静得可怕,仿佛与世隔绝,只有风声、鸟鸣和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芳奶奶成了苏晚在这个孤寂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和光亮。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苏晚:变着花样做简单的饭食,虽然食材有限;在苏晚夜里做噩梦惊醒时,会披衣过来,用苍老却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会耐心地教她祠堂的规矩,如何上香,如何打扫,如何抄写简单的经文。
芳奶奶的慈爱是真挚的,苏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关怀。这让她心中的疑惑和恐慌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渐渐被一种依赖和温情的假象所抚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一个失去记忆、与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守着古老祠堂的孤女?
但疑虑的种子从未真正消失,反而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滋长。
她偷偷地、不止一次地站在芳奶奶卧房那面模糊的铜镜前,仔细地、近乎苛刻地审视镜中那张年轻却带着迷茫的脸,再努力回想芳奶奶的容貌。眼睛?鼻子?嘴巴?她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血缘联系,却总是徒劳。镜中的自己,眉眼清秀,带着一种与这古旧祠堂格格不入的、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而芳奶奶,是典型的、饱经风霜的慈祥老人模样。两者之间,找不到任何相似的轮廓或特征。
更关键的是,她的大脑里,关于“芳奶奶的孙女”这个身份的记忆,是**彻彻底底**的空白!没有一起生活的点滴片段,没有儿时的撒娇玩闹,没有奶奶讲过的故事,甚至连奶奶的手是什么温度、喜欢吃什么、有什么习惯…所有这些应该深刻烙印在记忆里的细节,都像被橡皮擦干干净净地抹去了!她拥有的,只有醒来后这短短时日的相处记忆。
每次,当苏晚鼓起勇气,想对芳奶奶说:“奶奶,我可能…不是您的孙女,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时,总是对上芳奶奶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平时是那么慈祥温和,像冬日里温暖的炉火。但在苏晚流露出疑惑和想要坦白的瞬间,那慈祥的眼底深处,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深不见底的悲悯,是难以言喻的哀伤,甚至…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恐惧?那眼神太过沉重,太过复杂,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击溃了苏晚坦白的勇气。芳奶奶似乎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不愿说破。
“算了…”苏晚总是这样在心里对自己妥协,一种深深的疲惫感涌上来,“芳奶奶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守着祠堂多孤单啊。我是不是她的亲孙女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我这么好…就这样陪着她,照顾她,在这祠堂里过一辈子,也好。至少,这里很安静,没有那些…想不起来的痛苦。”
她开始努力扮演好“晚儿”这个角色。学着上香,学着打扫那些积满岁月尘埃的角落,学着在昏暗的油灯下,用毛笔在粗糙的黄纸上抄写那些她并不理解其意的经文。日子仿佛真的就这样平静地流淌下去,像祠堂天井里那一洼死水,不起波澜。
然而,平静只是假象。
苏晚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
祠堂的边界:祠堂的大门似乎永远紧闭着,外面是什么样子?她从未踏出过那扇沉重的木门。芳奶奶也从不提及外面的事情。当苏晚偶尔好奇地问起,芳奶奶总是含糊其辞,或者用“外面兵荒马乱”、“安心待着就好”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异常的“访客”:每隔一段时间,总是在深夜,祠堂的后门会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叩击声。芳奶奶会立刻变得异常警惕和紧张,示意苏晚噤声,然后独自一人,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片刻后回来,她的脸色会变得更加苍白,眼神中的悲悯和哀伤也会更重。有时,她的布包里会多出一些苏晚从未见过的、包装古怪的食物或一小包草药。
身体的“印记”:她的左手腕内侧,那个曾经剧痛无比、连接着“星梭”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淡银色疤痕。疤痕的形状,隐约像是一个被抹去了一半的、扭曲的漩涡符文。每当深夜,尤其是祠堂后门有“访客”的夜晚,这道疤痕会隐隐发热。与此同时,她偶尔会做非常短暂的、光怪陆离的梦:巨大的齿轮在星空中转动,蓝色的水母在头顶漂浮,一个银灰色头发的少年对她焦急地说着什么…但这些梦境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未散便己消失无踪,醒来后只剩下模糊的悸动和更深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