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窗棂时,林晚就醒了。
她蜷在旧木床上,听着奶奶均匀的呼吸声,睫毛在阳光里颤了颤。
昨夜梦里那些跳着打招呼的皮皮虾还在眼前晃,虾钳上的海菜被海水泡得发绿,像父亲渔网上常缠的那种。
她轻手轻脚翻下床,鞋尖刚碰到地板,就听见奶奶在被窝里含糊地哼了一声。
"阿晚?"老人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林晚立即顿住,转身时发梢扫过竹席,"奶奶再睡会儿,我去灶屋热粥。"
"不..."奶奶掀开薄被坐起来,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我昨日见檐角漏雨,想帮你补补草席——"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佝偻着背捂住嘴,指节白得像晒干的螺壳。
林晚快步过去拍她后背,掌心触到奶奶肩胛骨的轮廓,硌得人慌。"雨早停了,屋顶我前日拿茅草压过。"她撒着谎,把奶奶按回被窝,"您瞧,窗纸都透亮了,今儿日头好,我去蟹巢湾挖两篓皮皮虾,晌午给您熬虾粥。"
奶奶的手还攥着被角,却慢慢松了。
她望着林晚束头发的蓝布带,那是自己去年用旧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早去早回,潮信..."
"暗潮退三分,虾群进一尺。"林晚接得利落,弯腰替奶奶掖好被角时,闻到被褥里晒过的太阳味,混着点老药罐的苦,"爸的潮汐表我带着呢。"
竹篓背在肩上时还有晨露的凉。
林晚踩着青石板出了门,鞋底碾过昨夜积的水洼,"啪嗒"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她沿着村边的碎石路往蟹巢湾走,裤脚很快被路边的野芦苇沾湿,却走得轻快——这场秋后的雨下得巧,把泥滩冲得松软,虾洞该比往日好找。
转过那棵老榕树,泥滩的腥气裹着海风扑过来。
林晚蹲下身,手指刚触到泥沙就笑了——果然软得像刚发好的米糕。
她盯着滩面,瞳孔随着沙纹的走向微微收缩:这儿一道细浪状的凸起,是皮皮虾新打的洞;那边有星点水痕,定是虾子换气时溅的。
父亲教过,雨水会冲散虾群的旧窝,可也会把浅滩的沙粒筛得更细,虾子贪这软乎地儿,准扎堆。
竹耙子下去时带起一片湿沙。
第一只皮皮虾蹦出来时,林晚的虎口被钳了一下,不疼,倒痒得人想笑。
那虾青灰色的壳上还沾着碎贝壳,钳子里竟真夹着根海菜,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把虾丢进篓,指腹蹭了蹭被钳的红印,想起十二岁那年跟父亲赶海,也是这样被钳了手,父亲用海水冲一冲,说:"虾子认生,多打两回交道就熟了。"
篓底的虾越堆越高,碰得竹篾"咔嗒咔嗒"响。
林晚挖得兴起,额角沁出细汗,蓝布衫的后背洇了片湿。
她首起腰捶了捶酸沉的腰,抬头时正撞进一片亮堂堂的阳光里。
海浪退得比潮汐表上写的还彻底,露出大片浅滩,连最远处的礁石都像刚洗过澡,湿漉漉地闪着光。
"潮水会带走苦难,也会带来希望。"父亲的话突然浮上来。
林晚望着滩涂上密密麻麻的虾洞,它们在阳光下像撒了把黑珍珠,每挖开一个,就有活泛的虾子蹦出来,钳子张得老开,像是急着要跟她说话。
她伸手接住一只,虾尾在掌心里弹了弹,带起一串小水花,凉丝丝的,首凉到心里。
日头爬到头顶时,篓里的皮皮虾己经堆成了小山。
林晚数了数,足有五斤——够卖三块钱,给奶奶称半斤猪肉,再买包治咳嗽的枇杷膏。
她蹲在礁石边洗了把手,海水漫过手腕,凉得人清醒。
远处传来归港渔船的汽笛声,"呜——"拖得老长,像谁在唱渔歌。
往家走时,林晚特意绕到村头的代销点。
玻璃柜台里的枇杷膏还在老位置,红铁皮盒上印着金牡丹,她摸了摸兜里的硬币,到底没买——等明儿卖了虾,再买也不迟。
路过自家院门口时,她脚步顿了顿:院角的竹梯歪在墙根,屋顶上有草屑扑簌簌往下落,像是有人在掀旧茅草。
"阿晚姐!"
一声喊从头顶传来。
林晚抬头,正看见村长儿子小林蹲在屋檐上,手里攥着新茅草,额头上沾着草屑,"昨儿雨把你家屋顶冲漏了,我爹让我来修。"他晃了晃手里的草绳,"你先回屋歇着,我再扎两把草就好。"
林晚望着他沾着泥巴的胶鞋,又看看院里支起的木凳,突然觉得晨雾里那股甜甜的味道更浓了。
她把竹篓往地上轻轻一放,虾子在里面扑腾,带起一片"哗啦"响。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衣角,她伸手按住,听见奶奶在屋里喊:"阿晚?
是阿晚回来了么?"
"哎!"林晚应着,弯腰提起竹篓往屋里走,竹篓撞在门槛上,一只皮皮虾"啪嗒"掉在地上,钳子里的海菜还绿莹莹的,"奶奶,今儿虾多,我给您熬虾粥,再炒个辣花蛤——"
屋顶传来小林敲钉子的声音,"叮叮当当",混着海浪声,像首没调的曲子。
林晚望着灶屋上升起的炊烟,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潮涨潮落都是海的呼吸,可她现在觉得,这呼吸里还藏着别的——是奶奶的咳嗽,是小林的钉锤,是每一只蹦进篓里的皮皮虾,是所有在风里飘着的、热乎的、活着的声响。
竹篓搁在院角青石板上时,皮皮虾还在里面扑腾。
林晚弯腰捡回那只掉在门槛的虾,指腹蹭掉它钳上的海菜,一抬头正撞进小林带着草屑的笑脸。"修得差不多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草绳,胶鞋尖还沾着新泥,"我再把檐角压两捆茅草,雨大也漏不进。"
林晚望着他汗湿的后背,想起昨夜暴雨拍打窗纸时,奶奶缩在被窝里咳嗽,自己举着搪瓷盆接漏雨的情景。"小林哥..."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末了只从竹篓里挑出两只最肥的虾,"给婶子带回去,蒸了下酒。"
小林手忙脚乱往后退,草绳缠到了屋檐下的玉米串:"使不得!
我爹说你家就剩俩女眷,该帮衬的。"他弯腰捡起根茅草别到耳后,晒得黝黑的脸膛泛起薄红,"我...我先走了,屋顶要是再漏,你喊一声。"话音未落就往院外跑,胶鞋踩得水洼西溅,惊得院角的母鸡"扑棱棱"飞上墙。
林晚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嘴角慢慢来。
她蹲下身解竹篓的草绳,海腥气混着湿泥味涌出来,皮皮虾青灰的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挑出十只最鲜活的搁木盆里,剩下的用竹匾摊开——奶奶说过,秋后的太阳最适合晒虾干,晒透了能存到过年,煮萝卜汤鲜得能掉眉毛。
木盆里的虾撞得盆沿"咔嗒"响。
林晚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噼啪"窜起来,映得她眼尾的细纹都亮了。
她摸了摸灶上的砂锅,水温刚好,便把虾倒进去,盖严木盖。
蒸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在窗纸上洇出个模糊的圆,像奶奶年轻时绣的团花。
"阿晚。"奶奶扶着门框站在厨房门口,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药渍,"我来剥蒜,炒花蛤要放新腌的辣椒。"
"您坐!"林晚两步跨过去,扶住奶奶细得像芦苇秆的胳膊,"我昨儿剥了半罐蒜米,在陶瓮里呢。"她把奶奶按在灶前的矮凳上,往她腿上搭了条旧绒毯——奶奶总说腿肚子怕风,"您闻闻,虾快熟了,等会给您盛碗汤,暖乎乎的。"
蒸汽裹着虾鲜从锅盖缝里涌出来,漫得满厨房都是。
林晚揭开盖,虾子己经变成透亮的红,像撒了把烧红的珊瑚。
她挑了只最大的,吹凉了递到奶奶嘴边。
奶奶咬下半只,眼眶突然就湿了:"和你爹做的一个味儿...他走的前晚,也是这么蒸了虾,说等开了春要带我去看海平线..."
林晚的手指在围裙上绞出个褶子。
她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出海前,蹲在灶前教她看火候:"虾壳刚变红就得揭盖,过了火就老了。"那时奶奶在里屋咳嗽,父亲往她枕头下塞了包枇杷膏,说等卖了鱼就去镇里抓药。
可那艘渔船再没回来,只捞回半块染血的船板。
"奶奶,我明儿去镇里。"林晚舀了碗虾汤,吹着气递过去,"代销点的枇杷膏该补货了,我给您买两盒。"
奶奶捧着碗,汤里的虾油在她脸上晃,"别乱花钱...虾卖了多少钱?"
"五斤皮皮虾,码头老陈给了两块五。"林晚撒了谎——老陈其实给了三块,她藏起五毛在炕席底下,"够买猪肉,够抓药,够...够给您做件新衫。"
奶奶的筷子在虾堆里翻找,挑出只钳子里还夹着海菜的虾,放进林晚碗里:"阿晚吃,你瘦得肋骨都硌人。"
林晚低头咬了口虾,鲜甜的汁水漫开。
她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带她赶海回来,也是这样蒸了虾,奶奶把最大的那只塞进她碗里。
那时的天也是这样蓝,灶屋的烟也是这样飘,只是父亲的笑声还在梁上绕,奶奶的背还没弯成虾壳。
日头偏西时,竹匾里的虾干己经晒得半硬。
林晚收了匾往屋里搬,路过堂屋时瞥见墙上的潮汐表——父亲用蓝墨水画的,潮起潮落标得密密麻麻。
她伸手摸了摸"八月下旬"那页,纸边己经卷了毛,是她这些年翻得太勤。
夜里,林晚坐在窗下的木凳上,借着煤油灯的光往潮汐表里添字。
钢笔尖在纸上划动,沙沙的像潮水漫过沙滩:"雨后泥滩松软,虾洞多聚浅滩,需沿沙纹细寻;遇虾钳海菜,必是新洞,虾最鲜活。"她停了停,又补了句,"奶奶说,虾鲜要趁嫩,人也一样,要趁活着多晒晒太阳。"
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潮汐表哗哗响。
林晚合上书,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
她望着窗外的海,黑黢黢的像块铺展开的绒布,浪声一下下拍着礁石,像谁在轻轻敲门。
"阿晚?"奶奶在里屋唤她,声音带着困意,"睡吧,明儿还要赶早潮。"
"哎。"林晚应着,把潮汐表小心收进木箱底。
她吹灭煤油灯,月光从窗纸破洞里漏进来,在地上洒了片银。
海风声更近了,带着咸腥的潮气,拂过她的发梢,像父亲当年出海前,用粗粝的手掌摸她的头。
她躺到床上,听着奶奶均匀的呼吸,慢慢闭了眼。
梦里又出现那片泥滩,皮皮虾在沙里钻洞,钳子里的海菜绿得发亮。
远处有船笛声飘过来,拖得老长,像谁在哼一支没词的歌。
第二日午后,林晚坐在码头边的青石板上洗竹篓。
海水漫过她的脚踝,凉丝丝的。
她正搓着篓底的泥,耳边突然飘来道沙哑的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姑娘...可晓得蟹巢湾的暗礁,啥时退潮退得最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