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的晨光裹着水汽漫进窗棂时,林晚己经在奶奶床前跪了小半个时辰。
她手指搭在老人腕上,感受那细弱的脉搏像退潮后的浪花,一下下撞着她掌心——比昨夜快了些,却依旧轻得让人揪心。
"奶奶..."她轻声唤了句,见老人仍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喉结动了动又咽回去。
灶房里花蛤在砂锅里"咕嘟"作响,那点鲜气混着雨气钻进来,反让她心口更堵得慌。
上个月卖石斑的钱早用来抓药了,张大夫说这剂补汤得连喝七日,可今早竹篓里只剩半筐花蛤,明儿要是赶不回新货...
她咬了咬后槽牙,转身掀开灶台上的木盖。
昨夜赶海捞的花蛤正泡在清水里吐沙,深褐带白纹的壳在晨光里泛着珍珠光。
挑出最肥的八只时,指腹蹭过贝壳上的细棱,像触到父亲教她认潮时的老茧——那时他总说,"给奶奶留的货,得挑最实心的"。
砂锅里的水开始滚了,花蛤壳"咔嗒"裂开条缝,乳白的汤汁漫出鲜香。
林晚舀了勺汤吹凉,端回床前。
奶奶的额头还敷着湿毛巾,她刚要换,瞥见老人眼尾的皱纹里凝着点水光,喉结突然动得急了些——是被汤香勾醒的?
"先不喂。"她把汤碗搁在床头柜上,转身从木柜里抽出潮汐表。
八月的海风卷着潮气钻进纸页,"蟹巢湾"三个字在"退潮10:30"那栏洇开淡淡墨痕。
父亲的笔记在旁批注:"暴雨后蟹群易聚,母蟹带籽最金贵。"她指尖抚过那行字,想起半月前老周头在蟹巢湾捞到三斤母蟹,换了五块钱——够抓两副补药了。
"阿晚!"
敲门声惊得她手一抖,潮汐表"啪"地合上。
推门进来的阿芳裹着蓝布围裙,发梢还沾着雨珠,手里提的陶壶正往外冒白汽:"我熬了姜茶,给你娘俩祛祛寒湿。"
"婶子..."林晚慌忙接壶,陶壶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像块焐热的卵石。
阿芳的手按在她肩上,指腹还沾着灶灰:"昨儿看你家屋顶没漏雨,是小林那孩子修的吧?
这孩子实在...哎,你奶奶咋样了?"
"比夜里强点。"林晚把陶壶搁在灶台上,壶嘴飘出的姜香混着花蛤汤的鲜,在灶房里缠成团。
她盛了半碗蛤汤,用勺子轻轻搅着,看汤面的油花转成小月亮:"您坐会儿?"
"不了不了。"阿芳搓了搓围裙,目光扫过床头的药罐和窗台上晾的贝壳,声音软下来,"我家那口子说今儿去镇里卖鱼,要是你得空...哎,赶海别太拼,你奶奶这身子..."
"知道了婶子。"林晚端着汤碗转身时,袖角带翻了潮汐表。
纸页哗啦摊开,"蟹巢湾"三个字正对着阿芳。
阿芳瞥了眼,欲言又止地抿抿嘴,终究没再说什么,掀开门帘出去时,门环撞在门框上,"当啷"响了一声。
屋里重归安静。
林晚回到床前,用勺子舀起半勺汤,凑到唇边轻轻吹。
奶奶的睫毛颤了颤,她忙把碗凑过去,却见老人依旧闭着眼,喉结动了动,缓缓咽下那口温汤。
汤汁沾在老人干裂的唇上,像落了粒碎星。
"奶奶,这汤甜不甜?"她轻声问,手指替老人掖了掖被角。
被单下的身体薄得像片晒干的紫菜,隔着布料都能摸到凸起的骨节。
花蛤汤的热气在屋里散不开,她鼻尖突然发酸,低头时看见腕上的红绳——是奶奶病前编的,如今绳结都松了,露出里面半截褪色的红线。
"阿晚..."
低弱的唤声让她猛地抬头。
奶奶的眼半睁着,眼白里浮着血丝,却正望着她。
林晚慌忙去扶老人的背,却被那只枯枝似的手攥住手腕。
老人指腹着她腕上的红绳,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你爹走那年...也是这样的天。"
林晚喉头发紧,刚要说话,奶奶却轻轻摇头,目光落在灶台上的潮汐表上。
晨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纸页上洒了层金粉,"蟹巢湾"三个字被照得发亮。
老人的手慢慢松开,指节抵着她手背:"我喝了汤...暖乎。"
林晚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奶奶眼尾的皱纹里,那点未干的水光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退潮后留在礁石缝里的小海。
灶房里的花蛤汤还在"咕嘟"响,香气裹着海风钻进窗缝,咸湿里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像极了小时候,奶奶煮蛤汤时,总偷偷往她碗底塞的那只双黄蛤。
"阿晚..."奶奶的声音更轻了,手指轻轻推她的手背,"你别管我...该去就去。"
奶奶喝完汤后轻轻咳嗽两声,喉间像卡着片碎贝壳。
林晚慌忙扶她靠在叠起的被子上,沾了温水的帕子刚要擦嘴角,老人却先抬了手,枯瘦的指节碰了碰她发顶:“阿晚,去码头吧。”
林晚的鼻尖又酸了。
她知道奶奶是怕她误了潮汛——上个月连阴三天,她守着奶奶没去赶海,竹篓空得能听见海风响,最后只能翻出腌鱼干熬粥。
此刻老人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汤渍,却偏要把她往外推。
“我不走远,”她按住奶奶手背,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就在村边转转,退潮了就回来。”
奶奶没再说话,只把帕子往她手里按了按。
林晚收拾竹篓时,瞥见床头药罐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毛票——是奶奶藏的私房钱,边角还沾着去年晒鱼干时落的盐粒。
她喉咙发紧,把钱重新塞回褥子底下,竹篓里只留了最肥的五只花蛤,用湿草绳捆成小把。
午后的海风带着咸腥,吹得村口老榕树的气根首晃。
林晚到码头时,赵姐的木秤正压着一筐小黄鱼,秤砣在“三斤半”的位置晃悠。
“阿晚来啦!”赵姐抬头笑,围裙兜里还塞着半截油饼,“今儿怎么晚了?”
“奶奶喝了汤才歇下。”林晚把竹篓往秤上一放,花蛤壳相碰的轻响混着海浪声。
赵姐弯腰拨拉两下,抬头时眉梢挑了挑:“才半筐?”
“嗯。”林晚盯着秤杆上的铜星,听着“咔嗒”一声落定,“一块五。”
赵姐从围裙兜里摸出硬币,指腹在硬币上蹭了蹭才递过来:“上回说要花蛤的王婶子还等着呢,明儿多带点?”她忽然压低声音,往林晚身后看了眼,“昨儿我听老周头说,蟹巢湾的潮水比往年急……”
林晚的手指捏紧硬币,硬币边缘硌得生疼。
她想起潮汐表上洇开的“蟹巢湾”,想起父亲批注里“暴雨后蟹群易聚”的字,喉咙发紧:“我不去远,村边滩涂够了。”
赵姐欲言又止,最终拍了拍她手背:“成,你记着,有难处就喊我。”
往家走时,林晚绕了断崖礁的近路。
暴雨刚过,浅滩被冲得平展展的,像块摊开的粗布。
她踩着湿沙走,忽然被什么硌了脚——低头看,是块半埋在沙里的贝壳,纹路像朵未开的花。
再往前两步,沙面泛着水光的地方,几个小洞规则排列着,洞口有细沙呈放射状散开。
林晚的呼吸顿住了。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戳了戳最近的洞——沙粒簌簌往下陷,洞底传来细微的刮擦声。
是皮皮虾!
她想起父亲教她的:“虾洞圆溜溜,洞口沙纹像小伞,你往里探半根手指,要是触到硬壳……”
手指刚探进洞底,突然被什么钳住。
林晚倒抽口凉气,却没抽手——那力道不大,是皮皮虾在试探。
她顺着劲儿慢慢往外拨,沙粒簌簌落下,一只青灰色的皮皮虾被带了出来,尾巴还沾着湿沙。
“阿晚!”
远处传来阿芳的唤声。
林晚慌忙把虾塞进竹篓,抬头时阿芳正站在礁石上,手里举着个蓝布包:“你奶奶醒了,说要给你留饭!”
林晚应了声,起身时膝盖沾了沙。
她望着眼前那片浅滩,刚才发现的虾洞在阳光下闪着碎光,至少有七八个——足够换两副补药,够奶奶喝三天蛤汤。
可蟹巢湾的潮水……她摸了摸腕上松了的红绳,想起奶奶今早说“该去就去”,又想起药罐里熬了一半的药渣。
海风掀起她的裤脚,带来咸湿的腥气。
林晚低头看竹篓里那只挣扎的皮皮虾,它的钳子还牢牢钳着她指尖的薄茧——像极了小时候,她第一次挖虾洞被钳住,父亲笑着说:“这是海在考你,别慌,慢慢来。”
她忽然笑了,蹲下身用草叶在最近的虾洞旁做了记号。
沙粒从指缝漏下,在洞边堆成小丘。
远处家的方向,烟囱正冒起炊烟,是奶奶让阿芳来喊她了。
“明天……”她对着海风轻声说,“我要早一点来。”
暮色漫上礁石时,林晚把最后一只花蛤放进砂锅里。
奶奶靠在床头打盹,呼吸声轻得像落在窗台上的海鸟。
她摸黑把白天发现的虾洞位置记在潮汐表背面,铅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混着远处涨潮的浪响。
夜渐深了。
林晚替奶奶掖好被角,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潮汐表上,“蟹巢湾”三个字被照得发白,而背面新记的“断崖礁虾洞”几个小字,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她望着窗外的星子,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退潮时沙粒落下的节奏。
明天天还未亮,她便要轻手轻脚起床。
她将奶奶安置好,把竹篓和耙子擦得锃亮,然后踩着月光往断崖礁去——那里有片藏着希望的浅滩,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