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沟的晨风,带着水乡特有的,卷起老樟树下陈年的灰烬,打着旋儿,如同无声的叹息。袅袅炊烟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却驱不散那份沉淀了太久的、深入骨髓的荒凉与哀伤。
张承砚站在老樟树下,脚下是父母倒下的地方,手中紧握着那方刚刚从灰烬中寻回的、真正的祖传“定龙盘”。冰冷的青铜紧贴掌心,盘心磁针沉凝如渊,稳稳指向西北——血狼堡的方向。盘面上那些古老的符文流淌着内敛的暗金光泽,仿佛沉寂的火山,积蓄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清点行囊。”
“准备…屠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苏小婉和肖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焚尽一切的仇恨,是洞察玄机后的决然,是血脉传承的责任。
“屠…屠龙?”肖张咽了口唾沫,蜡黄的脸上肌肉抽动,看着张承砚手中那方散发着古老威严气息的罗盘,又看了看自己依旧剧痛、隐隐透着乌青的肩头,“张爷…您是说…马阎王那老狗?还有…那鬼匣子?”
“不止是马阎王。”张承砚的目光穿透村落的废墟,投向西北灰蒙蒙的天空,暗金色的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血狼堡上空那翻滚凝聚的庞大凶煞之气。“是盘踞西北、荼毒苍生的毒龙,是觊觎龙脉、搅乱乾坤的邪煞。更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冰冷,“欠下我张家、欠下江南无数血债的孽障!”
苏小婉默默地将背上的青囊玉函包裹取下,放在一旁干净的石板上。她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方温润的青囊玉函和几卷古老的竹简。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指尖拂过玉函上那个展开布袋的“青囊”符号,眼神中充满了医者的坚毅和守护的决绝。
“青囊秘术,可固本培元,可拔毒疗伤,亦可…以草木生机,引地脉正气,破邪煞阴寒。”她看向张承砚,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需要时间恢复,更需要一个不被凶煞干扰的‘阵眼’。此地…”她环顾着这片被血火焚毁、怨念缠绕的故土,眉头微蹙,“怨气深重,地脉淤滞,并非上佳之选。”
张承砚缓缓摇头,目光落回脚下的土地。“怨气深重是果,地脉淤滞是根。根不除,果不灭。此地虽凶,却是张家血脉所系,是那凶煞必来之地。阵眼…”他抬起手中的定龙盘,暗金色的光芒在盘面符文上流淌,“就在此地!”
话音未落,他左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龙气本源,快如闪电般点在自己眉心!同时,右手紧握定龙盘,猛地将其向脚下覆盖着灰烬的土地,重重一按!
“定龙!归元!引气!开——!”
一声低喝,如同龙吟初啼!
“嗡——!!!”
定龙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嗡鸣!盘心磁针疯狂旋转,带起一片暗金色的流光!盘面上所有古老的符文如同被点燃的星辰,骤然亮起!一股浩瀚、磅礴、仿佛沟通了天地意志的沉凝气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入脚下的土地!
轰隆隆!
整个康乐沟的地面似乎都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老樟树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远古的回应!
以定龙盘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极其精纯的地脉之气被强行引动、汇聚!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了一丝精魄!地面上厚厚的灰烬被无形的气浪吹拂开去,露出下方焦黑但坚实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的怨念和死寂,如同遇到了克星,被这股沉凝厚重的地脉正气强行压制、驱散!一个首径丈许的、散发着温润微光、气息纯净平和的“场域”,在定龙盘的镇压下,瞬间形成!
这“场域”之内,空气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连光线都似乎明亮了几分。置身其中,苏小婉和肖张只觉得浑身一轻,连日的疲惫和伤痛带来的沉重感都消散了大半!侵入体内的阴寒煞气如同冰雪消融!
“好……”肖张忍不住呻吟出声,肩头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
苏小婉眼中异彩连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场域”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和地脉正气,对疗伤有着难以言喻的神效!
“此乃‘定龙域’。”张承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强行引动祖传罗盘的本源力量,沟通这片被污秽的祖地地脉,对他刚刚稳固的生机是巨大的消耗。“在此域内,凶煞难侵,可安心恢复。”
他将定龙盘留在原地,盘心磁针依旧稳稳指向西北,暗金符文流转不息,维持着这片珍贵的净土。自己则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引导着“定龙域”中精纯的地脉之气,滋养枯竭的经脉,稳固刚刚拔除剧毒、如同新生的脆弱身体。同时,脑海中无数代张家先人关于地脉、龙气、风水杀局的玄奥感悟,如同潮水般涌现、融合。
苏小婉不再耽搁。她立刻在“定龙域”内清点青囊玉函中的物品:几卷记载着固本培元古方的“灵枢文”竹简;一个装着仅剩几滴地脉灵乳的细颈青玉瓶;还有一些密封保存、药性未失的珍稀草药粉末。她飞快地辨识药性,按照竹简记载,将草药粉末混合着清晨采集的露水,调制成两份散发着浓郁生机的药膏。一份敷在肖张肩头那被鬼头弩毒侵蚀、虽然拔除大部分毒素但依旧脆弱发黑的伤口上;另一份则小心地涂抹在张承砚左臂断箭处新生的皮肉和经脉之上。
药膏清凉,蕴含着青囊派精妙的草木生机之力,一接触伤口,便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温和地修复着受损的组织,驱散残留的阴毒,带来阵阵舒适的麻痒感。
“嘶…爽!”肖张舒服地首咧嘴。
张承砚虽闭目调息,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
苏小婉又将那仅剩的几滴地脉灵乳,分别滴入两碗用干净溪水调和的药粉中。灵乳入水,瞬间化开,散发出醉人的草木清香和精纯的生命气息。她将其中一碗递给肖张:“喝下,固本培元,修复脏腑暗伤。”
另一碗,她则跪坐在张承砚身边,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灵乳混合着药粉入喉,化作一股温润却磅礴的暖流,瞬间涌遍西肢百骸!如同久旱的河床迎来了甘霖,他枯竭的经脉贪婪地汲取着这精纯的能量,空虚的丹田如同被点燃的薪火,一丝微弱却坚韧的龙气本源,在药力和地脉正气的滋养下,开始缓慢而坚定地重新凝聚、壮大!
时间在“定龙域”的静谧中缓缓流逝。
肖张肩头的伤口在青囊药膏和地脉灵乳的双重作用下,乌黑色彻底褪去,新生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带来阵阵麻痒。他蜡黄的脸色红润了不少,精神头明显恢复,正拿着短匕,在一块石头上反复磨砺,眼神凶狠,嘴里不时低声咒骂着“马阎王老狗”。
张承砚的变化最为显著。他脸上那灰败的死气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虽然依旧消瘦,但气息悠长沉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沉凝的韵律。盘坐的身形如同与大地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宗师气度。体内,那新生的龙气本源虽远未恢复巅峰,却精纯凝练了数倍,如同百炼精钢,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带着一种生生不息的韵律。
他缓缓睁开眼。
暗金色的瞳孔清澈深邃,如同倒映着星空的古井,再无半分迷茫和剧痛留下的阴影。只有一种勘破虚妄、洞察天地的沉静,以及沉淀在眼底最深处、冰冷刺骨的、名为“血债”的火焰。
他看向苏小婉,微微颔首:“多谢。”目光随即落在肖张身上,声音平静无波:“能战否?”
肖张猛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恢复大半的肩膀,短匕在手中挽了个刀花,眼中爆发出凶狠的痞气和刻骨的仇恨:“张爷!就等您这句话了!老子这口气憋了一路了!非把那老狗剁碎了喂王八不可!”
苏小婉也站起身,素色的衣裙在“定龙域”的微光中纤尘不染。她将青囊玉函重新包裹好,背在身后,目光清冷而坚定:“青囊秘药尚有余存,可助阵。”
张承砚的目光最后落回那方镇压着“定龙域”的祖传定龙盘上。盘心磁针,依旧死死钉向西北。盘面上暗金色的符文流淌,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他伸出手,并未立刻拿起罗盘。五指微张,悬停在冰冷的青铜盘面之上寸许之地。一股新生的、凝练如丝的龙气本源,如同无形的触手,缓缓注入罗盘之中。
“嗡…”
定龙盘发出一声低沉而满足的轻鸣,如同沉睡的兵器被主人唤醒。盘面的暗金光芒微微内敛,却更加深邃、更加锐利!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的气机,以罗盘为中心,缓缓弥漫开来。
张承砚这才伸手,将定龙盘稳稳托起。冰冷的青铜触感与掌心的温热龙气交融,仿佛血脉相连。他抬头,目光穿透老樟树浓密的枝叶,望向西北那片被凶煞笼罩的天空。那里,翻腾的煞气深处,一点暴戾而熟悉的波动,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清晰地传递着马阎王苟延残喘的恶念和凶匣贪婪的呼唤。
“走。”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斩断了故土的眷恋与最后的迟疑。
背负血债,手握定龙。
此去西北。
唯屠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