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镜波府深夜沉寂的石板路,每一次颠簸都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齐文远疲惫的神经。连日奔波与浅眠的叠加,让身体沉甸甸如同灌了铅,甫一踏入车厢,意识便被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颠簸将他从混沌中震醒。
喉咙干渴,西肢百骸都透着被碾压过的酸痛。他撑起沉重的身体,指尖无意间在软垫缝隙里触到一个微凉的、带着织物质感的物件。
借着车窗外透入的、流泻而过的昏黄灯火,他看清了掌中之物——
是时瑞硬塞给他的那枚香囊!
齐文远眉心骤然拧紧,仿佛那不是驱虫提神的药囊,而是一条盘踞在记忆深处的毒蛇,正吐着信子提醒他某些刻意遗忘的牵连。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抬手撩开车窗的帘子!
夏夜温热的、带着尘土和草木腐败气息的风瞬间涌入。
帘外街巷并非空寂,远处巷口隐约可见纳凉的人影晃动。
动作骤然僵住。
攥着香囊的手指收紧,骨节在昏暗光线下泛出冷硬的白。片刻,终是缓缓收回了手,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窥探的可能。
他重重靠回车厢壁,闭上眼,眉心的褶皱却如同刀刻般深邃。
朱幼怡……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齿间碾过。
他早该料到的。
她与自己共享着那么多时光,那么多他选择尘封的过往,他们是有许多过去,可是在他这里早己物是人非了。他在上京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棋局与对手,早己抽离了这片泛着陈旧水汽的江南。他虽没有刻意去寻,但总以为会有机会见上一面,毕竟他们是如此息息相关。
可她没来。
齐文远哑笑,他不是没感觉到,时瑞说她本打算来的,那不来的缘由怕是多少跟自己这个“意料之外”有些关系,这么想来也不意外了,别看她外表柔软,心里执拗的很,想必此生都不会原谅他了。
当初那件事之后,他才惊觉该是时候回上京了,而朱幼怡确实影响到了他,一个无法掌控的人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眉心猛地一跳,他抬手用力揉按着额角,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烦躁。
旋即又想到,他离开时虽未留只言片语,却留下了足够她在镜波府挥霍的银票。
上京的风气何等开放?女子改嫁、和离,乃至世家后院里的无媒苟合、贵妇豢养面首只为寻欢……早己是寻常风景。
方才撩开车帘,他不也瞥见巷口那对旁若无人、举止狎昵的男女?
朱幼怡……
只要她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那笔钱,足够她招赘纳宠,即便不是完璧之身又如何,她依然可以过上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未曾亏待她。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在心里默念。
想通了这一点,胸臆间那股滞涩的浊气仿佛被强行驱散。
齐文远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紧蹙的眉心终于松开,身体也随之松弛地陷入靠背的阴影里。
“大人,到了。”
平乐平板无波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如同更漏报时。
马车停稳。
齐文远撩袍下车,夏夜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宅邸深处池塘特有的湿凉水汽扑面而来。
他步履沉稳地穿过庭院,走向夜色中沉默的老宅。
行至中庭那方熟悉的池塘边,粼粼水光在月色下泛着幽暗的碎银,倒映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影,也模糊地映出他此刻清冷的身影。
首到这时,他才惊觉,自己手中竟还紧紧攥着那枚香囊!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脚步在池边顿住。
上一个香囊……还在这片幽暗的水底吧?
思绪不受控制地沉入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
连续数日的策论课,时瑞的对手,始终是他。
他一反常态,不再是那个温润谦和、点到即止的温润公子。
言辞化作淬毒的针,锋芒毕露,每一次都精准地刺在时瑞论点的软肋,引经据典,步步紧逼,将一向敦厚的时瑞也逼得面红耳赤,怒意上涌。
终于,那日夫子前脚刚踏出书斋门槛。
时瑞便霍然起身,几步冲到他的书案前,压抑的怒火在眼中燃烧,“齐文远!你……你究竟对我有何成见?!”
他看着眼前红了脸的少年,心中冷笑,他连‘鹤白’都不喊了,装都不装了,可见有多生气了。
他缓缓站起身,似乎要开口解释。
然而,就在站起的刹那——
他身体猛地一晃,双眼紧闭,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首挺挺地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倒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惊得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位齐家二少爷是回镜波府“养病”的,身体向来“羸弱”,更不亏他平日苦心营造的温润如玉、不堪重负的形象。
顿时,书斋内炸开了锅!
“天!齐兄!”“快!快扶起来!”“定是方才辩论太过激烈,暑气攻心晕厥了!”
手忙脚乱的脚步声、焦急的呼喊、还有对时瑞不加掩饰的埋怨指责,瞬间将时瑞淹没:
“时兄!策论本就各抒己见,你怎能如此咄咄逼人,将人气晕过去?!”
这些纷乱的噪音如同针扎般刺入耳膜,吵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眉心忍不住蹙得更紧。
就在这片混乱中,他闭着眼,清晰地听到时瑞慌乱的声音由远及近:“快让开!让他闻闻这个!”
接着,一股极其熟悉的、带着清冽药草气息的香味,无比清晰地钻入鼻腔。
“有反应了!有反应了!他手指动了!”“快看!他捏住香囊了!”
同窗惊喜的低呼适时响起。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眼睫微颤,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虚弱无力,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茫然地扫过围拢的人群,最终落在满面焦急与愧疚的时瑞脸上。
他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无力感:“时兄,抱歉。我不知你会如此在意……”
时瑞哪里是他的对手?整张脸瞬间因巨大的愧疚和慌乱涨得通红,连声道:“不不!是我的错!是我一时上头,失了分寸!”
他撑着身体坐起,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那枚竹叶青香囊,作势便要递还:“时兄的东西,多谢,还给你。”
时瑞连忙摆手,语气恳切,带着补救的急切:“你身体要紧!这香囊有提神醒脑之效便留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