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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思知知道，他身体的毒或许在缓慢消退，但心里的毒，那名为“背叛”的毒，己经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根、蔓延。
他听到了，在意识模糊与清醒的交界处，他听到了“狄戎”、“下毒”这些冰冷刺骨的词语。
对于一个流着异族之血、内心曾对遥远母族有过一丝朦胧好奇与归属感的孩子来说，这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午后，当李稷沉默地在窗下刮取积雪，昭阳依偎在江思知怀里听她讲着不成调的、关于星星的故事时，李琰低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江姨…”
他抬起头，蓝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为什么…？母族…为什么要杀我？”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理解的痛苦，“福安公公说…狄戎要讨还‘明珠’…明珠…不是宝贝吗？为什么…要用毒？”
那“明珠”二字，此刻听来充满了讽刺，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他心上。
江思知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放下昭阳，挪到李琰身边，伸出右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揉了揉他微卷的、有些枯黄的发顶。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力量。
“李琰，”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无需质疑的事实，“看着江姨。”
李琰抬起泪眼朦胧的蓝眸，看向江思知。
那双属于外科医生的眼睛，此刻褪去了在手术台前的锐利，沉淀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
“谁告诉你，下毒的一定是你的母族？” 江思知首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李琰愣住了，蓝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福安公公的话，是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说的。”
江思知缓缓道，将复杂的人心权谋拆解成孩子能理解的碎片，“他说狄戎要讨还‘明珠’，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有人希望我们这样想。就像我们修屋顶，用的是青砖、木板和泥巴，但别人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块难看的‘补丁’，猜不到里面具体是什么。”
用力拍了拍李琰的肩膀。
顿了顿，语气更加清晰：“下毒的人，用了狄戎的毒。但这就像…就像坏人偷了官兵的刀去杀人，你能说杀人的是官兵吗？也可能是有人偷了狄戎的毒，故意栽赃给他们，或者…栽赃给别的、想让陛下生气的人。”
李琰眼中的茫然渐渐被思索取代，泪水也止住了。
“这皇宫，这天下，”
江思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承琰能感受到的沉重，“很大，也很复杂。好人，坏人，有时候很难分清。想害我们的人，可能有很多，藏在不同的地方，为了不同的理由。他们可能是嫉妒我们的人，可能是害怕我们的人，也可能是…想利用我们达到自己目的的人。”
她看着李琰渐渐清明的蓝眼睛，轻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所以，李琰，不要急着认定是谁。更不要因为别人的恶意，就否定自己血脉里值得骄傲的那一部分。”
她指的是他那双独特的、此刻显得有些明亮的蓝眸。“你的眼睛，是你母妃留给你的珍宝，不是罪过。”
李琰沉默了许久，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林微的手指。
殿内只有寒风刮过破窗的呜咽和承稷刮雪的沙沙声。
“那…陛下呢？”
李琰忽然小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陛下…会保护我们吗？就像…就像保护其他皇子那样？”
江思知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保护？
那个将他们当作诱饵、冷眼旁观他们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帝王？
“陛下…”
她顿了顿，选择了更模糊但也更安全的措辞，唇角甚至扯出一丝极淡的、意义不明的弧度。
“陛下是天子，是这天下最强大的人。他会…维护宫规，也会…惩处那些胆大妄为的恶徒。”
她避开了“保护”这个温情脉脉的词，用了更符合帝王身份的“维护”和“惩处”。
“大概吧。”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李琰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虚弱无力的手，沉默了更久。
就在江思知以为他再次陷入低落时，他猛地抬起头，蓝眼睛里的迷雾仿佛被一阵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坚定！
“江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稚嫩的、却斩钉截铁的力量，“我想学武！学最厉害的武功！像…像二皇兄那样！”
李琰说的二皇子是指二皇子李悟。
年纪轻轻屡立战功。
是所有年轻一代皇子的偶像。
他回想起记忆里那结实背影，“我要当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保护江姨！保护大哥！保护昭阳！保护所有对我们好的人！让那些想害我们的坏人，都不敢靠近！”
小小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
那不是一个八岁孩子一时兴起的豪言壮语，而是经历过生死背叛后，从心底迸发出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守护誓言！
他想用自己的力量，筑起一道保护家人的城墙！
江思知看着李琰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心中震撼莫名。
这个敏感、有些自卑的蓝眸男孩，在绝望的灰烬里，竟然萌发出了如此坚韧的意志！
这比她预想的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否定。她只是再次揉了揉他的发顶，这一次，带着由衷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想当大将军？”
江思知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好志向。但李琰，你记住，再厉害的将军，不仅需要一副强健的体魄，还需要一颗冷静智慧的头脑。”
她轻轻捏了捏他依旧单薄的手臂：“你看，你现在连站起来走几步都喘气。当大将军的第一步，不是立刻拿起刀枪，而是先把自己这‘小身板’养结实了！按时吃饭，好好睡觉，跟着李稷一起收集积雪、活动筋骨，把身体练得棒棒的…”
江思知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未来更广阔的战场：“…练武的事，江姨答应你，一定为你找到机会。但现在，养好身体，多锻炼，积蓄力量，就是你的‘第一课’。”
李琰用力地点了点头，蓝眼睛里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而更加明亮。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江姨，我…我现在就想帮七哥刮雪！”
“不急。”
江思知按住他，递给他一个小碗，“先把这个碗里的药喝完。身体，要一点一点养。”
李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也不再嫌弃中药的苦味，动作认真得像在执行一项神圣的任务。
他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冀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江思知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