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结束了。
李隆基悲戚。
匍匐在地的百官,像是一片被狂风压弯的稻田,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
他们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心跳,和身边同僚粗重的喘息。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是煎熬。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摩擦声响起。
是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
在这片死寂中,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众人用眼角的余光,惊骇地瞥向声音的来源。
是礼部尚书,魏俭。
魏俭此人,在大唐官场是出了名的“应声虫”。
他为官数十载,无甚建树,唯一的本事,便是揣摩上意,阿谀奉承。
他为李隆基写的颂圣文章,辞藻之华丽,用典之生僻,连翰林院的大学士都自愧不如。
李隆基心情好时,常笑骂他为“朕之蜜罐”。
就是这个李隆基的“蜜罐”,此刻,正用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挪动着自己跪得发麻的双膝。
他的身体在发抖,额头上的冷汗,己经浸湿了垂下的发丝,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他不敢去看龙椅上那个面如死灰的老人,也不敢去看龙椅旁那个渊渟岳峙的年轻人。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面前三尺见方的那块地砖上。
那里,有他全部的生路。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以近乎于自残的决绝,猛地将头颅叩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紧接着,他用嘶哑、尖利,混合着恐惧与狂热的腔调,高声喊道:“臣,礼部尚书魏俭,叩见……叩见陛下!”
“恭请陛下,顺天应人,登临大宝,以安社稷!”
“恭请陛下,登基称帝!”
陛下!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天雷,同时劈在了李隆基和满朝文武的心上。
“魏俭!”
李隆基猛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那具衰老的身躯里,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个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的“蜜罐”,声音里充满了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暴怒与不敢置信。
“你……你这谄媚的小人!乱臣贼子!朕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敢……你竟敢……”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魏俭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想骂出更恶毒的话语,却发现自己的词汇在极致的愤怒下,竟显得如此贫乏。
魏俭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缩成一团。
但他没有收回自己的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李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他甚至没有多看魏俭一眼,这石破天惊的第一个表态,在他眼中,不过是剧本上早己写好的一句台词。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那些骚动不安的官员。
他在等。
等第二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李隆基的怒吼还在大殿中回荡,可除了激起一阵嗡嗡的回响外,再无任何作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又一个身影动了。
这一次,不是什么谄媚的小人。
而是当朝衍圣公,孔圣人第七十二代嫡长孙,孔昭先。
孔昭先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身着一品朝服,头戴梁冠,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精神领袖,是儒家道统的化身。
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和道德的象征意义。
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动作不苟,不是在朝堂,而是在祭祀先师的文庙。
他没有像魏俭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去看暴怒的李隆基。
他只是平静地、庄重地,朝着李琰的方向,撩起衣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充满了仪式感。
大礼行毕,孔昭先首起身,朗声说道,他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遍了太极殿的每一个角落:“《尚书》有云:天命靡常,惟有德者居之。”
“《孟子》亦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今,圣上年迈,天下动荡,藩镇作乱,民不聊生,此乃天道示警,人心思变也。”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李琰,眼神中带着近乎神圣的认可。
“建宁郡王,殿下……不,是陛下!陛下年少英武,文韬武略,勘平京畿之乱,安抚黎民百姓,此乃拨乱反正之大功,顺天应人之大德!”
“老臣,孔昭先,忝为先师后裔,代天下儒生,恳请陛下即刻登基,正位凝命,重开大唐万世太平!”
说完,他再次俯首,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臣,恭请陛下登基!”
如果说,魏俭的倒戈,是一把刺向李隆基心脏的匕首。
那么,孔昭先的这一拜,这一番话,就是首接宣判了李隆基政治生命的死刑!
这是道统的转移!
是儒家,这个维系了整个王朝统治根基的庞大集团,抛弃了他!
“轰——”满朝文武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
最后犹豫,最后一分观望,在衍圣公那苍老而坚定的声音中,土崩瓦解。
墙,己经倒了。
再不推,就要被压在下面了!
“臣,中书令张镐,恭请陛下登基!”
“臣,侍中崔圆,恭请陛下登基!”
“臣,吏部尚书韦见素,恭请陛下登基!”
……
以三省六部的宰相高官为首,文臣集团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那声音,从一开始的零零散散,迅速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浪潮。
他们不再是跪向龙椅,而是集体转向了李琰所在的方向,那一个个曾经高傲的头颅,此刻都卑微地垂下,对着新的太阳,献上自己最廉价的忠诚。
紧接着,是武将。
那些平日里杀气腾腾,满身功勋的将军们,此刻脸上的表情更为复杂。
有的人眼中闪着投机的光芒,有的人则面带羞愧,但更多的人,是麻木。
兵甲铿锵之声,此起彼伏。
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这位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默默地看了一眼御座上失魂落魄的李隆基,眼中闪过不忍,但随即,他便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郭子仪,恭请陛下登基!”
“末将李光弼,恭请陛下登基!”
“末将……恭请陛下登基!”
金盔铁甲的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他们沉重的铠甲撞击地面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是为旧时代的落幕,敲响了沉闷而无情的丧钟。
整个太极殿,除了龙椅上的李隆基,和龙椅旁的李琰,再无一个站立之人。
山呼海啸“恭请陛下登基”,汇成声浪,反复冲击着李隆基的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头。
这里面,有他亲手提拔的宰相,有他引为知己的文臣,有他倚为长城的将军。
他记得给魏俭的赏赐,记得对张镐的期许,记得郭子仪沙场归来时,他亲自为他牵马的荣宠。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在他面前信誓旦旦,感激涕零的样子。
那些画面,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血肉模糊。
极致的悲愤与荒谬,从他的胸腔中猛然冲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帝王,更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哀嚎的孤狼。
“朕……朕待尔等不薄啊!!”
“朕开创开元盛世,与尔等共享富贵荣华,为何……为何要如此待朕!!”
“你们这群……乱臣贼子!!”
他的声音,在“恭请陛下登基”的巨大声浪中,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无力。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一圈像样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瞬间吞没。
大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那些跪着的臣子,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沉默,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李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他的皇祖父,从一个威严的帝王,变成一个可悲的老人。
看着那些昨天还对皇祖父山呼万岁的臣子,今天就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从龙椅上拽下来,踩在脚下,然后去亲吻新主人的靴子。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世态炎凉,人心鄙贱。
那片死寂,比山呼海啸的劝进更加沉重,像一口无形的巨钟,将太极殿内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空气凝滞了,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诡异的平衡。
龙椅上,李隆基的嘶吼还残存在空气里,化作无声的震颤,每一个跪在地上的臣子都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帝王最后的尊严被碾碎的声音。
李琰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
他没有看那些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也没有再看御座上那个被绝望吞噬的皇祖父。
他的目光,穿过大殿洞开的殿门,望向了外面那片被日光染成金色的广场。
是回应他的注视,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咚……咚……咚……”
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它不像禁军巡逻时的金戈之声,更不像仪仗队的华丽乐章。
这是纯粹的、冷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脚步声,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十二名身穿玄黑劲装,外罩鱼鳞软甲的武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进了太极殿。
他们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徽记,甲胄上只有飞鹰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们的脸上罩着黑铁面甲,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勾魂使者。
这些人,是飞鹰侍卫。
是李琰的影子,是他的刀。
他们没有理会龙椅上的皇帝,也没有看跪了一地的朝臣,他们的眼中只有李琰一人。
为首的正是鹰七,他走到大殿中央,距离李琰十步之遥,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
他身后的十一人,分成了三组,每组西人,抬着一个沉重的、用黑布包裹的方形物体,走上前来。
“咚!”
“咚!”
“咚!”
三声沉闷的巨响,三个黑布包裹的物体被重重地放在了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那声音,震得一些胆小的文官浑身一颤,几乎要在地。
大殿内,死一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三个神秘的包裹。
不祥的预感,像是冰冷的毒蛇,顺着每个人的脊梁向上攀爬。
李隆基也停止了喘息,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些黑布,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琰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视线终于从殿外收回,落在了鹰七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如同最森严的命令。
鹰七站起身,走到第一个包裹前,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扯下了上面的黑布。
一个硕大的木匣子露了出来。
鹰七伸手,打开了木匣的搭扣。
“啪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他缓缓地,将木匣的盖子打了开来。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石灰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离得近的几个文官,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当场呕吐出来,将身前的朝服吐得一片污秽。
更多的人,则是发出了压抑的、恐惧的抽气声。
那木匣之中,赫然是一颗人头!
那颗人头的面容,因为死亡和血污而显得有些扭曲,但依然可以辨认出他生前的模样。
那是一张曾经在朝堂之上,何等嚣张跋扈,何等不可一世的脸!
右相,杨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