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生活节奏明显慢了下来。
训练场上依旧有杀声。
有的战士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擦拭着心爱的武器,保养着缴获的装备,或是修补着破损的衣物。
还有村小学里传出的、孩子们跟着教员认字的朗朗读书声,充满生活气息的。
旅部医院占据了村里几间最大的土坯房。
重伤员的情况大多稳定下来,脱离了危险期。
轻伤员们有的靠在床头,跟前来探望的战友小声聊天;
有的在相互搀扶下,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缓慢地走动,晒晒太阳。
兵工厂(修械所)的炉火日夜不息。
每一次成功的修复或试制,都能引来一阵小小的欢呼。
李云龙隔三差五就会溜达过去,背着手,嘴里嘟囔着:“嗯,不错,有点样子了。”
日子就在这种紧张有序又充满生活气息的节奏中缓缓流淌。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
李云龙处理完几份文件,觉得旅部里闷得慌,便背着手,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慢悠悠地踱出院子,打算去村口转转,看看新兵训练,顺便透透气。
他抄近路,穿过一条狭窄的、堆着柴草垛的巷子。
刚拐过一个柴草垛,眼前的一幕让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只见在柴草垛后面那小块难得的、洒满阳光的僻静角落里,两个人影挨得很近地站着。
一个是旅部新来的文化教员刘文彬,此刻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正小声地、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另一个,则是旅部医院的卫生员小梅!
这姑娘不过十八九岁,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脸蛋红扑扑的。
此刻正微微仰着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文彬,嘴角噙着羞涩又专注的笑意!
李云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他娘的!
老子在前面打生打死,操心部队休整、鬼子报复,这帮小兔崽子倒好!
大白天的,躲在柴草垛后面搞对象?
还他娘的是个文化教员勾搭卫生员?!部队纪律还要不要了?!
李云龙那混不吝的火爆脾气哪忍得了这个?
他撸起袖子,抬脚就要冲过去,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对“胆大包天”的“小鸳鸯”,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小梅同志!你看这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这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的,表达了对自由和爱情的勇敢追求!”
“在咱们这战火纷飞的年代,这种精神尤其可贵!”
“咱们革命战士,不仅要为民族解放流血牺牲,也要勇敢追求美好的情感生活,这样才有更大的动力去战斗,去创造新生活…”
小梅的脸更红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小声说:“刘教员…俺…俺不懂这些大道理…俺就觉得…觉得你念诗的声音…真好听…比俺们村里唱的山歌还好听…”
刘文彬的脸也红了,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啊…这个…小梅同志过奖了。”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看到你们医护人员,特别是你,每天那么辛苦地照顾伤员,手都被药水泡得发白起皱…”
“…我就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你们的付出,比任何诗句都更动人!”
“我想…我想把这些美好的东西念给你听,让你在辛苦工作之余,能…能开心一点…”
小梅羞涩地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刘教员…你…你真好…俺…俺听你念书,就不觉得累了…”
李云龙那只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怒容僵住了。
刚才那股子要冲过去骂人的冲动,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
他站在原地,像个突兀的雕塑,听着那两个年轻人笨拙又真诚的对话。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李云龙的心头。
有酸楚,有怀念,有恍惚,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眼前这对年轻人那份纯粹美好的羡慕。
他默默地收回了脚,没有惊动那沉浸在懵懂情愫中的两人。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土墙,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着那根叼了半天的烟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呛得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谁知道明天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会凋零?
像刘文彬这样肚子里有点墨水的文化人,像小梅这样心灵手巧的姑娘…
能在这残酷的战争间隙,感受到一点属于年轻人的、笨拙却真挚的美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娘的…”
他掐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用脚碾了碾烟头,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条小巷,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旅部,李云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憋着笑,又像是藏着心事。
赵刚正在看文件,抬头看了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老李?怎么了?看你出去一趟,回来魂不守舍的?遇上啥事了?”
“老赵,你说…咱们旅里,是不是也该管管那些…嗯…搞对象的事儿了?”
“搞对象?”
“谁?哪个干部战士违反纪律了?”
“这可是原则问题!必须严肃处理!老李,你发现什么情况了?”
“嗨!也没啥大事!”
“就是刚才溜达,看见文化教员刘文彬那小子,跟医院的小梅同志…嗯…躲在柴草垛后面,念诗呢。”
“念诗?”
“刘文彬和小梅?这…这影响很不好!部队有纪律,尤其是战时!他们这样…”
“行啦行啦!”
“老赵,你呀,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
“老子看那俩娃子,挺顺眼!”
“一个教书的,一个救人的,都是好同志!凑一块儿,挺好!”
赵刚愕然地看着李云龙,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这可不像是李云龙能说出来的话!
这个平日里张口闭口“他娘的”、最烦酸文假醋、对男女之事避之唯恐不及的李大旅长,今天怎么转了性了?还“挺好”?
“老李,你…你没发烧吧?”
赵刚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李云龙的额头。
“去去去!”李云龙一把打开赵刚的手,瞪了他一眼,“老子清醒得很!”
“老子是说,只要不影响工作,不违反大的纪律,他们年轻人…爱咋整咋整!”
“这仗还不知道打到猴年马月呢!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惦记着…活着…才有奔头!”
说到最后一句,李云龙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眼神飘向了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遥远的身影。
那眼神里,有深深的怀念,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苍凉。
赵刚看着李云龙脸上那罕见的神情,听着他话语里那份沉重的感悟,瞬间明白了什么。
“老李…”
赵刚的声音也柔和了下来,“你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必要的引导和教育还是要有的。”
“这样吧,这事…我先找刘文彬和小梅分别谈谈,了解了解情况,再…”
“谈个屁!”
“老赵,这事你别管了!老子心里有数!”
“只要他们不耽误正事,不闹出乱子,就由他们去!谁敢嚼舌根子,老子收拾他!”
“再说了,老赵,你不觉得…这赵家峪,添点这‘酸溜溜’的味儿,也挺好?”
“起码…看着有活气儿了!比整天琢磨着怎么跟鬼子拼命强!”
说完,李云龙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又出门溜达去了。
留下赵刚一个人站在屋里,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