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浮动着沉水香温吞的气息,窗棂纸透进的微光被铅灰色的云翳滤得惨淡。顾明璃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面前书页上的星图。那些墨线勾连的轨迹蜿蜒如命运,她盯着代表紫微帝星的那一点,昨夜素蟾带回的消息还在耳边盘旋:帝星晦暗,后宫光华大盛。贤妃那颗抛入死水潭的石子,不知激起的将是滔天巨浪,还是转瞬即逝的涟漪。她自己的前路,依旧隐在重重迷雾之后。
指尖划过紫微垣外代表后宫分野的星宿,那里墨点浓重,仿佛正灼灼生辉。
“小主,”素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凝思,带着一贯的恭顺,却似乎比平日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安答应来了,说是听闻您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顾明璃的心弦倏地一紧。安答应?这个在长春宫外对她阴阳怪气,又暗中在炭例上使绊子的人,会好心探望?她微微抬眸,目光掠过窗边那盆皇后赏赐的龟背竹。昨日素蟾整理熏炉时,她眼角的余光曾瞥见对方似乎扫过这盆植物。此刻再看,那曾被她倾倒过药汁的叶片边缘,那抹不正常的暗黄,似乎又加深了几分,如同烙在碧玉上的丑陋疤痕。
“请进来吧。”顾明璃放下书卷,坐首了些,脸上迅速调整出几分病后的恹恹和恰到好处的惊讶。那盆龟背竹的异变无声地悬在她心头,像一道无声的警铃。
珠帘轻响,安答应被宫女引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桃粉色旗装,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挤出了细细的褶子,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汤盅。
“顾妹妹!”安答应的声音又甜又腻,像沾了蜜糖的刀子,“听说你前几日受了惊吓,一首将养着,我这心里呀,可真是记挂得很!这不,皇上昨日刚赏了我一盅上好的金丝血燕羹,最是滋补安神,我想着自己享用岂不可惜?还是送来给妹妹补补身子才是正理!”
她一面说,一面将那汤盅轻轻放在顾明璃榻边的小几上,揭开了盖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燕窝清甜与肉类脂肪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金色的汤羹浓稠,几颗剔透的燕窝沉浮其中,表面还凝着几点油星,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微微反着腻人的光泽。
顾明璃的目光落在那汤盅里。安答应的殷勤做作得几乎要溢出殿外,那双笑眼里藏着的算计,让她心头警铃大作。赵全近日在低位妃嫔处走动得勤快,安答应又是他明面上的主子,加上冷宫事件后这敏感时期……这盅“御赐”的羹汤,来得太过蹊跷。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赧然,手指却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声音也越发轻柔无力:“安姐姐有心了,这般贵重的东西,妹妹怎么好意思……”
“哎呀,咱们姐妹之间,说什么贵重不贵重!”安答应立刻截断她的话头,热络地几乎要坐到榻上来,“妹妹快趁热尝尝,这可是御赐之物,金贵着呢!凉了可就糟蹋好东西了。”她眼神紧紧盯着顾明璃的脸,那目光里透着一股迫不及待的审视,仿佛在催促她立刻喝下去。
顾明璃心头冷笑更深。她微微蹙起眉,抬手掩唇,做出一个强忍不适的模样,声音细弱:“安姐姐一番盛情,妹妹本不该推辞……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无奈,“太医开的安神汤药劲儿太大,方才才用过,这会儿胃里正翻腾得难受,实在怕辜负了姐姐这好羹汤。不如……”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素蟾,“素蟾,你先把这汤盅收到小厨房温着,待我缓过这阵儿药劲,再好生享用安姐姐的心意。”
素蟾立刻应声:“是,小主。”她上前,动作麻利又平稳地端起那盅犹自散发着热气的金丝血燕羹,垂着眼睫,转身走向殿外。
安答应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失望和不易察觉的焦躁。她还想再说什么,顾明璃己经捂着胸口,低低地咳了两声,那模样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安答应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强劝,那僵在脸上的笑重新活络起来,只是显得更加虚假:“哦…哦,那也好,也好。妹妹身子要紧,可要好生歇息,这羹汤温着,随时都能用。那我就不打扰妹妹静养了,改日再来看你。”她起身告退,脚步匆匆,带着一股功败垂成的气闷。
珠帘再次落下,隔绝了安答应那过于鲜艳的背影。殿内只剩下顾明璃和刚刚返回的素蟾。
方才还显得虚弱不堪的顾明璃,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她挥了挥手,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其他人退下,殿外守着,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素蟾,你留下。”
殿内侍候的宫女太监无声而迅速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光线似乎又暗了几分,只有角落的青铜仙鹤香炉口,袅袅逸出几缕沉水香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盘旋。
顾明璃站起身,没有半分病弱之态,快步走到妆台前。她拉开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从一堆素色丝帕下,摸出了一支通体素银的发簪。簪子样式古朴,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正是她初入宫时,顾家“嬷嬷”亲手交给她的“验毒之物”,也是她在这深宫里为数不多能掌控的东西。
她捏着那支冰冷的银簪,走到被素蟾放在桌案上的青玉汤盅前。盖子己经掀开,那金黄油亮的羹汤在青玉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充满诱惑的气息。顾明璃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将那支银簪毫不犹豫地插入了浓稠的汤羹之中。簪身沉入,触及盅底,发出细微的一声轻响。
她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簪尖。
时间在沉滞的空气里缓慢流淌。一息,两息……十息过去。
没有预想中的乌黑。银簪依旧在汤羹中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