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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花会如期而至。长春宫后殿内，本该是赏花后的轻松闲叙，气氛却因殿外骤然阴沉的天色和隐隐滚动的闷雷而变得有些凝滞。妃嫔们依序而坐，皇后顾沉璧端坐主位，依旧从容地处理着些微末事务，比如各宫用冰的份例核对。
“……眼看就是暑热，各宫用冰的份例要仔细核对，莫要乱了章程。”皇后的指尖轻轻点过一份册子，语调和缓如常。
就在此时，殿外一道沉闷的雷声轰然炸响，如同巨兽的低吼，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也打断了皇后的话音。殿内瞬间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几位胆小的妃嫔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皇后微微侧首，目光似乎被那雷声牵引，飘向了殿外铅灰色的天空。她停顿了片刻，仿佛被某种久远的思绪攫住。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上了一种飘渺的、带着些许困扰的追忆口吻，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下众人，最终在低眉垂眼的顾明璃身上极其短暂地掠过：
“说来，这雷声倒让人想起些旧事。西六宫那边，靠近佛堂的地界儿，旧年每逢雷雨大作之夜，总有些不清不楚的异响扰人清梦。听着……怪疹人的。”
那话语轻飘飘，像一片落叶拂过水面。西六宫，佛堂附近——那地方，谁人不知是紧挨着冷宫禁地？妃嫔中有人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明璃眼睫低垂，掩住眸底深处骤然掠过的寒芒。皇后的声音，每一个咬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她心上。这绝非闲话。她将“西六宫、佛堂、雷雨夜、异响”几个字眼紧紧攥住，如同攥住一枚即将刺破迷雾的锋利碎片。心念电转间，她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身侧侍立的素蟾——那丫头垂着的头似乎更低了些，下颌绷紧了一瞬，快得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成恭顺木然的模样。
一股无形的冰线，顺着顾明璃的脊椎悄然滑下。
雷声愈发急促，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紫禁城的上空。沉闷的空气终于被撕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雨幕。
顾明璃回到自己逼仄的偏殿，雨水冲刷窗棂的哗啦声充斥耳膜。素蟾悄无声息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半旧的蓑衣，声音平板无波：“小主，雨势大了，晚间寒气重。”
顾明璃的目光在那蓑衣上停顿片刻，又落到素蟾脸上。那张脸上找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刚才在长春宫那一瞬的异样只是顾明璃的幻觉。“嗯。”她只应了一声，任由素蟾替她披上那湿冷粗糙的蓑衣，宽大的帽檐落下，遮住了她大半神情。
殿外己是墨色西合，唯有檐下宫灯在风雨中飘摇，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顾明璃深吸一口雨夜湿冷的空气，蓑衣下摆扫过湿漉漉的青砖，脚步却异常沉稳，首首朝着西六宫的方向走去。素蟾撑着伞，影子般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油纸伞面被雨水敲打得砰砰作响。
越靠近西六宫深处，灯火越是稀疏。残破的佛堂轮廓在泼天雨幕中显得格外阴森，飞檐上残缺的脊兽在闪电惨白的光下，如同蛰伏的鬼影。佛堂左侧，便是那道隔绝了所有繁华与生机的、被岁月蚀刻得斑驳不堪的冷宫高墙。雨点疯狂地砸在紧闭的宫门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顾明璃贴着墙根阴影处行走，湿透的裙裾黏在腿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她的目光如同猎鹰，在狂风骤雨、断壁残垣间搜寻。佛堂……异响……皇后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她停下脚步，前方佛堂一角似乎塌陷得格外厉害，残砖碎瓦堆积。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还有……一种奇异的、被风雨切割得断断续续的嘶吼，从冷宫那堵厚重宫墙的另一侧，穿透雨幕，隐隐传来！
那声音不似人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与痛楚，被雨水浸泡得扭曲失真。顾明璃的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她向素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迅速扫视。宫墙太高，根本无法攀越。她的视线最终锁定佛堂塌陷处——那里紧挨着冷宫墙根，几块巨大的条石歪斜地堆叠着，形成一个极其危险的、被雨水冲刷得湿滑不堪的坡面。
没有丝毫犹豫。顾明璃提起蓑衣下摆，手脚并用，踩着湿滑的青苔和泥泞的瓦砾，向着那堆乱石顶端艰难攀爬。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模糊了她的视线，碎石在脚下不断松动滚落。她咬紧牙关，指尖死死抠进石缝里冰冷的泥泞。素蟾在下方无声地仰望着，油纸伞微微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她脚边汇成小流，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在昏暗中隐隐泛白。
终于，顾明璃攀上了石堆的最高点。这个位置，恰好能将冷宫内部西北角的庭院，窥见一角。
眼前的一切，让她的血液瞬间冻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苍穹，将院内景象照得亮如鬼域！
庭院中央，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暴雨中狂舞——正是皇帝贺玄！他全身湿透，龙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扭曲癫狂的姿态。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披头散发，脸上是顾明璃从未见过的狰狞与狂暴。他手中挥舞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扯下的、足有小儿手臂粗的断裂木梁，发疯般抽打着前方！
顾明璃顺着那疯狂的抽打方向看去，瞳孔骤缩。被皇帝疯狂鞭挞的，并非活物，而是一幅巨大、被雨水浸泡得几乎烂掉的画像！那画像被粗暴地钉在庭院角落的廊柱上，画布破损不堪，但借着那转瞬即逝的电光，顾明璃依稀辨认出画上女子的轮廓——华服盛妆，眉眼依稀，竟是早己薨逝多年的先贵妃！
“贱人！贱人——！”皇帝嘶哑的咆哮混杂在雷声中，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朕给了你一切！你竟敢……竟敢……”木梁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画像上，画布撕裂的刺啦声被雷声吞没。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癫狂世界里，对周遭的倾盆大雨、电闪雷鸣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鞭打、咒骂着那早己逝去的亡魂，仿佛要将画像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彻底撕碎、毁灭。
雨水顺着顾明璃的帽檐往下淌，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她僵在冰冷的乱石堆上，指尖深深抠进身下粗糙湿冷的石缝，泥污嵌入指甲缝隙，带来刺痛的钝感。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荒诞冰冷的明悟同时攫住了她。这深宫金丝笼里，被囚禁、被扭曲、被折磨至疯狂的，何止是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妃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