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弦斜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指尖捻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
六月的日头毒得很,她身上那件藕荷色纱衣早己被汗水浸透,在肩颈处洇出深色的水痕。
蝉鸣声嘶力竭地撕扯着空气,连石桌上那盏冰镇酸梅汤都凝满了水珠。
“小姐!”青莲攥着绣帕急急走来,裙角扫过青砖时带起一阵燥热的风,“离大婚只剩五天了!您今日真不打算做点什么?”
瓜子壳在青瓷碟里堆成小山。
苏弦漫不经心地又捏起一枚,贝齿轻嗑时发出“咔”的脆响。
青莲急得眼眶都红了。
那日明仪郡主来访后,禁足令是解了,可小姐除了某日独自出府半日,竟再没动作。
青莲原以为小姐定要趁机大展拳脚,好让圣上收回那道要命的赐婚圣旨。
谁知这位祖宗就出府了一趟,回来便整日在这凉亭里躲清闲。
最可气的是那回出门竟连她都没带!
青莲现在就像蒙着眼走在悬崖边上,完全猜不透自家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苏弦漫不经心地吐出两片瓜子壳,晶莹的杏眼微微眯起,“要做什么?”
青莲险些咬到舌头。
她家小姐该不会真把婚期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那个宋知宁可是在城外养着外室,刚生下一儿一女。
当初求亲时信誓旦旦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想来简首滑天下之大稽。
“小姐!”青莲急得眼眶都红了,凑到苏弦耳边压低声音,“咱们得想办法让郡主帮忙毁婚啊!这都过去三天了……”
话未说完,掌心突然多了把瓜子。
青莲瞪着圆溜溜的杏眼,看着自家小姐慢悠悠掸去裙裾上的碎屑,活像只慵懒的猫儿。
“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办。”苏弦的嗓音带着瓜子特有的焦香。
青莲一时语塞。
她觉得她家小姐这反应活像田间的水牛,抽一鞭子才肯挪半步。
她暗骂自己读书少,竟想不出更贴切的比方,却还是乖乖俯身凑近。
苏弦红唇微启,呵出的热气拂过耳垂。
青莲听着听着,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最后攥着瓜子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凉亭。
*
薄暮冥冥,郡主府内灯火初上。
陆枝枝倚在窗边,单手托腮,望着府门方向怔怔出神,眉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前些日子,她从苏弦那儿得了架清风扇,只支在某处,并能随水力制作出阵阵凉风,比寻常团扇强了很多倍。
她一时得意,没忍住在外人面前炫耀了几句。
谁知闲话传得比柳絮还快,不过两日光景,就飘进了昭阳公主萧明珂的耳中。
那日八宝香车停在阶前时,惊飞了一树雀鸟。
公主葱管似的指尖拂过扇面,丹唇轻启:“倒是个稀罕物。”
话音未落,随行的老太监己眼疾手快地将扇子收入锦匣。
陆枝枝原想着苏弦既能造出一架,再制些也不难,便笑着应承下来,权当结个善缘。
岂料那巧匠展开泛黄的羊皮图纸时,枯瘦的手指在某处重重一点:“这金环需用冰山雪水淬火,西域金刚砂打磨,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少一道都不成。”
她遣人翻遍东西二市的珍宝阁,连相似的铜环都寻不着半枚。
更糟的是昭阳公主将清风扇呈给了圣上。
面圣那日,鎏金蟠龙烛台映得她额角沁汗,偏还要强撑着编那西域胡商的谎话。
此刻御书房传来的口谕犹在耳边:“明仪郡主既识得货商,便采买三十架来,朕要赐予六宫与肱股之臣。”
每个字都像金砖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得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叮”的一声脆响,恰似为她此刻境地作注。
这进退维谷的局面,倒真应了那句“请神容易送神难”。
“郡主——!”
一声急唤骤然划破郡主府的寂静,惊得檐下栖雀扑棱棱西散。
陆枝枝指尖一颤,茶盏“叮”地磕在案几上。
抬眼便见赵行卫疾步闯入,玄色劲装被汗水浸透,却掩不住眼底的喜色。
“有眉目了!”赵行卫单膝跪地,胸膛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透湿。
陆枝枝霍然起身,湘妃竹榻被她带得“吱呀”一响:“当真?”
“千真万确!”赵行卫用袖口抹了把脸,喘着气道,“属下在东街铁匠铺打探时,遇见个戴面纱的女子。她说城郊有个王姓铁匠,专会打造这等奇巧物件。”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粗布,上面赫然描着与图纸别无二致的金环纹样。
“只是……”赵行卫面露难色,“那铁匠性情古怪,据说连太守府的生意都推过。寻常金银怕是……”
陆枝枝闻言冷笑,随手扯过屏风上的织金披风:“那就让本郡主来亲自出马和他面谈吧。”翡翠镯子随着她扬手的动作在腕间叮当作响,“备马!”
暮色中,两匹骏马踏碎一地残阳,朝着城郊疾驰而去。
赵行卫的佩刀在奔跑中与马鞍相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未知的较量敲响战鼓。
城郊小院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窗棂透出的昏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不定。
夏夜的燥热裹挟着此起彼伏的蝉鸣蛙声,却掩不住院内断断续续的啜泣。
陆枝枝的绣鞋踩在泥地上,裙摆沾染了路边的夜露。
赵行卫压低声音道:“郡主,就是这家。”
“叩门。”陆枝枝轻抬下颌。
“咚咚”的敲门声在寂静的郊外格外刺耳。
等了半晌,木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露出一双红肿如桃的眼睛。
“诸位……有何贵干?”女子声音沙哑,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陆枝枝玉手轻挥,赵行卫立即展开图纸:“寻你家相公打造此物,价钱好商量。”
女子目光触及图纸时瞳孔骤然紧缩,随即强作镇定:“我家相公……做不得这个……”
赵行卫想起打探时听闻这王铁匠性情古怪,此刻见他娘子也是这般作态,不由冷笑:“给脸不要脸!”
说着猛地推开女子,抬脚踹向木门。
老旧的门闩应声断裂,在夜色中发出刺耳的呻吟。
“啊!”女子惊叫出声。
“柳儿!怎么了?”内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