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还带着被烈日炙烤后的余温。后背擦伤的刺痛,以及剧烈震荡后残留的眩晕、恶心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苏琪的感官。她瘫在影视城外围那粗糙的便道路面上,身体还在因为刚才那一连串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周遭的声音先于视觉恢复。
急救医生沉稳镇定的指令声,其他工作人员七嘴八舌的关切询问,田甜带着哭腔的呼喊:“琪琪!你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然而,真正占据苏琪感知的,却是另一重更加混乱、更加首接的声音浪潮!没有物理屏障!比试镜间里更加喧嚣!比咖啡厅角落更加肆无忌惮!
【(急救医生心声)生命体征基本平稳……血压偏低,心率快……可能是低血糖、中暑、应激混合……先补液观察……初步检查……瞳孔反应正常……】
【(某个围观场务心声)啧,真倒霉……就看她刚才那脸色就不对劲……碰上个想博出位的吧?这下踢到铁板了……】
【(另一个工作人员心声)不知道会不会脑震荡……会不会赖上剧组啊?医疗费谁出?】
【(田甜心声)琪琪琪琪醒醒!医生都来了!你千万别有事!额头都青了……都怪我拉你过来……呜……】
这些混杂着真实医疗分析、恶意揣测、现实担忧和纯粹朋友关切的念头,毫无缓冲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苏琪刚刚经历过剧痛和晕厥的脆弱神经。她用尽全力,也只能轻微地晃动一下手指,喉咙里发出一点破碎的嘶气声。
“琪琪!你别动!”田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真实的人声和提前一步的心声形成双重音轨。田甜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传递来真切的温热和支持的力量。
视野如同接触不良的屏幕,光斑闪烁跳跃,最终艰难地聚拢,定格在那张写满焦急惶恐的脸上。
急救医生扒开她眼皮检查瞳孔,刺眼的手电筒光让苏琪下意识地闭紧眼睛,痛苦地呻吟出声。
“醒了!意识恢复了!”医生松了口气的声音传来。
【(医生心声)很好,意识恢复快……】
这时,一个熟悉而充满了刻薄、厌恶感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入这混乱的局面。
“醒了是吧?醒了就好!”是剧务组的张姐。她挤开一点人群,叉着腰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声音尖利地穿透各种嘈杂,毫不掩饰地对着刚刚恢复一点意识的苏琪开炮,眼神里除了不耐烦,更有一种“麻烦终于甩掉”的冰冷:
“我说这位群演小妹妹,你这是什么情况?啊?”张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从一来就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我们好心照顾你,把你安排在那么角落的位置,就怕你出点状况!结果呢?陆沉老师刚进场,你噗嗤一声就笑场了!你还真敢啊?!笑完啪叽就晕倒砸得震天响!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一个人,整个C组的拍摄进度全被打乱了!导演那边雷霆震怒!”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箭矢,每一句都精准地往苏琪头上扣着“惹事”、“耍心机”、“不负责任”的大帽子。根本不给苏琪辩解的机会,或者,她觉得苏琪根本不配辩解。
【(张姐心声)可算找到出气口了!这烫手山芋必须甩掉!害老子挨小李姐一顿数落!什么玩意儿!就这还想在片场混?做梦!赶紧滚蛋!永远别再让我看见!】
“现在好了!”张姐双手一摊,语调带着嘲讽,“医生说你没事了!醒了就赶紧走人!后面的事我们会处理!医药费剧组付(这点她倒是没克扣,毕竟人多口杂),但你的工作合同到此结束!立刻、马上!离开片场!不要再给剧组添任何麻烦!”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令。
“可是张姐!琪琪她刚醒……”田甜试图争辩,扶住苏琪的手臂都在发抖。
【(田甜心声)太过分了!人还没站起来就赶人!】
“没有可是!”张姐厉声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地刮过田甜的脸,“田甜是吧?你也一样!带上你这个麻烦朋友,现在、立刻、马上走!不然我叫保安了!”她的威胁赤裸裸地砸下来。
【(张姐心声)想求情?门儿都没有!一块滚蛋!省得晦气!】
“走就走!”田甜的小脸气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骨子里那点倔强被彻底点燃了!知道再争辩毫无意义,反而会引来更大的羞辱。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着把身体依旧沉重虚软的苏琪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苏琪像一只被彻底摔碎的瓷娃娃,只能无力地依靠在田甜身上,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后背尖锐的刺痛和席卷而来的眩晕感。她低着头,额角磕碰留下的青紫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张姐如同看垃圾一样嫌恶的目光死死钉在她们身上,仿佛她们多留一秒都是污染空气。周围那些工作人员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目光,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将她们剥得体无完肤。无数纷杂的心声碎片更是如同沉重的枷锁,持续不断地拷打着苏琪脆弱的精神。
两人就在这无声的驱逐、无声的屈辱和无声的喧嚣心声中,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朝着影视城巨大的仿古城门走去。
沉重的双肩包压在苏琪虚弱的肩膀上,如同一座大山。那里面塞着她可怜的一点日用品和那件沾了灰尘、代表了短暂“希望”又最终沦为笑柄的群演戏服。背带粗糙的边缘随着步伐晃动,持续摩擦着她后背的伤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钝痛。汗水混着之前干涸的血迹(额角),黏腻而肮脏。
每走一步,苏琪都觉得脚下的路面在旋转、倾斜。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火热的砂砾,刺痛着咽喉和肺部。视野边缘一阵阵发黑。影视城那宏伟的城门,此刻在她眼中,巨大得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阴冷而狰狞,等待着将她们这两个微末的“麻烦”彻底吞噬。
好不容易挨到影视城出口,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连接着通往城际公交站的林荫道。正午的烈阳依旧毒辣,将路面炙烤得滚烫,空气扭曲变形。
“甜甜……停……停一下……”苏琪再也支撑不住,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身体晃了晃就要栽倒。
田甜赶紧用力撑住她,把苏琪小心翼翼地扶到路边一棵行道树投下的小小阴影里。树干粗糙的触感抵着苏琪的后背,又引来一阵倒吸冷气。
“琪琪!你怎么样?渴不渴?我这还有半瓶水……”田甜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帆布包,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滚烫的路面上,瞬间被蒸发。“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要是不拉着你来……就不会……”她哽咽着,自责得无以复加。
苏琪无力地摇摇头,汗水顺着她凌乱的鬓角滑落。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极度不适让她只想就此沉入黑暗。然而,比这一切更沉重地压在她心头的,是那份铺天盖地的绝望和耻辱感。
她甚至无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张姐那张刻薄驱逐的脸,咖啡厅那无数道聚焦而来的目光,特别是……特别是那双最初让她震惊于反差,最后又将她彻底钉死在失礼耻辱柱上的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影帝陆沉的眼神!冷漠、质疑、如同看着一个不知所谓的小丑!
那种无声的、属于绝对上位者的漠然审判,像一把淬毒的冰锥,深深扎入她的心脏!连同那份巨大的信息冲击带来的混乱感,此刻都化作了烧灼灵魂的火焰。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冰冷绝望的事实:她不但被驱逐了,她的行为在别人眼里,甚至被解读成了最不堪的“博出位”!这是远比身体打击更沉痛、更让她无地自容的创伤!
“呜……琪琪你别不说话……你骂我啊……”田甜看着苏琪死寂的眼神,更加害怕,哭得更凶了。“我们回去……回去好好休息……张扒皮和刘扒皮都是混蛋!我们不稀罕他们的臭钱!”
就在这时,田甜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她们平时几乎很少首接打交道的号码——属于她们那位挂名经纪人张梅,一个几乎只负责给她们推送些群演通告,收点微薄中介费,平时爱答不理的女人。
田甜愣了一下,擦了把眼泪,吸着鼻子接通:“喂?张姐?”
电话那头传来张梅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撇清关系的冷漠腔调:“田甜?你跟苏琪在一块儿是吧?”
“是……是……”田甜带着浓重鼻音。
“行,跟你说也一样。”张梅的声音透过听筒显得格外疏远,“今天你们在《逆光少女》剧组的事,我都听说了。”
田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么快?!
“听着,”张梅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们俩,特别是那个苏琪!捅大篓子了!当众对陆沉那个级别的老师笑场还晕倒引发混乱?搞什么名堂!知不知道影响多恶劣?!导演组那边非常生气!投资方也知道了!”
她连珠炮似的砸下来,根本没给田甜任何解释的机会。
【(苏琪也能听到电话那头张梅的心声,带着鄙夷和急于摆脱麻烦的迫切)妈的!沾上就倒霉!这种小透明也敢妄想搞这种“意外”?找死别连累我!】
“现在剧组那边明确说了!永久封杀苏琪!以后但凡有她和她在的团体报名的,一概不接受!听清楚了吗?是永久!永久封杀!”张梅的声音拔高,充满了斩钉截铁。
“什么?!”田甜失声尖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永久封杀?!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梅强硬地打断她,“这是人家的地盘!人家的规矩!这事影响太坏!你们知不知道多少娱记就在外面等着?照片估计都快满天飞了!‘无名群演为搏出位,当众嘲讽影帝导致晕倒’?这种标题够不够你们喝一壶的?啊?”她的话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了最赤裸也最羞辱的现实。
苏琪靠在树上,身体冰冷僵硬得像一块冰。封杀……永久……污名化……那些想象中的、恶意的舆论标题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无法呼吸。
张梅继续冰冷地宣判:“另外,王经理(王敏)那边也特意打来电话‘关心’了一下苏琪的情况。明确表达了对这种‘意外’行为的不认可和不喜。”
王经理?王敏!林薇薇那个经纪人!
苏琪的心猛地一沉!王敏果然关注了!而且……不是中立或好奇的关注,是“不认可”、“不喜”!张梅把王敏的话特意点出来,分量甚至超过了剧组的封杀令!这意味着什么?!
“好了!”张梅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语气变得极不耐烦,“事情就是这样!苏琪那边的通告我以后不会再接了!至于你,田甜……唉,算你倒霉!以后也暂时别挂靠在我这儿接活了!先避避风头吧!”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连田甜都被苏琪连累了,失去了重要的群演信息渠道。
“张姐……”田甜还想哀求什么。
“嘟——嘟——嘟——”
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了。忙音在炎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冰冷。
田甜握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了。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惊恐。永久封杀苏琪?连带她自己也失去了重要的接活渠道?王敏也……表态了?
短短几分钟,她们本就如履薄冰的生存空间,彻底塌陷了!
烈日灼烤着地面,空气烫得人皮肤生疼。影视城那巍峨的大门如同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身后。
苏琪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后背的痛楚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攀升,缠紧西肢,勒住咽喉,最后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拖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能力?
那个让她听见陆沉内心吐槽弹幕的能力?
那个让她误打误撞抓住了“狐假虎威”这个词的能力?
那个被她误以为是某种挣扎资本的“金手指”?
此刻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
它给她带来的不是优势,是屈辱!是灾祸!是葬送掉她和田甜唯一活路的坟墓!
世界在她眼中,第一次失去了哪怕一丝微光,只剩下被灼热阳光照得分外清晰的、坚硬的绝望和冰寒彻骨的恐惧。
王敏的表态……像一个沉重的砝码,砸碎了天平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那个被驱逐的耻辱身影,似乎早己被无数双冰冷的眼睛贴上了“心机”、“搏出位”的标签,而真正着她们这些小透明命运的大人物之一,似乎己经……盖章认证了这一点。
永无止境的痛苦和喧嚣心声,与那绝对的、无声的绝望死寂交织在一起。苏琪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