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扬起的尘土早己落定,许妗妗一家三口的身影也消失在军属院深处。
赵小英站在供销社柜台后,手里还捏着许妗妗付钱时递过来的几张毛票,指尖冰凉,脸上却火烧火燎。
李子胥那番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她心上,更扎在她引以为傲的、为表妹孙悦悦“打抱不平”的立场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毫不留情地撇清了和悦悦的关系,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许妗妗!什么“双方都很满意”?什么“想怎么花是她的自由”?
呸!不就是看那狐狸精长得漂亮点吗?赵小英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发慌。尤其是想到许妗妗最后那平静甚至带着……轻蔑?的眼神,更是让她羞愤欲绝。
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下班铃声一响,她连账都没心思仔细盘,胡乱锁上柜台抽屉,抓起自己的布包就冲出了供销社大门。
不行,她得去找悦悦!这口气憋在心里,她非炸了不可!
纺织厂的家属院离供销社不算太远,赵小英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与军营家属院那种开阔、规整、带着阳刚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纺织厂家属院显得拥挤、陈旧,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棉絮、机油和潮湿霉味的特殊气息。
一排排低矮的红砖平房紧密相连,房前屋后见缝插针地晾晒着五颜六色但大多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被单,还有成串的萝卜干、咸菜疙瘩。
墙壁被经年的煤烟熏得发黑,墙角堆着蜂窝煤或散落的木柴。
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或浓或淡的炊烟,狭窄的过道上偶尔有推着自行车下班回来的工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赵小英熟门熟路地穿过迷宫般的窄巷,来到靠里一排的一间平房前。
孙悦悦家算是厂里的“老资格”,房子比一般工人家庭稍宽敞些,还有个小小的独立院落,种着几棵蔫蔫的月季。
但此刻,这小小的院落也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里。
赵小英“砰砰砰”地敲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声音带着急躁:“悦悦!悦悦!开门,是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站着的正是孙悦悦。正是纺织厂员工下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只有孙悦悦一个人。
仅仅一眼,赵小英满腔的怒火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心疼。
孙悦悦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平日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空洞无神,布满了血丝。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软绵绵地倚着门框,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表……表姐?”孙悦悦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小英的心猛地一沉,一把抓住孙悦悦冰凉的手腕,急切地问:“悦悦!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上下打量着孙悦悦,只觉得几天不见,表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原本合身的碎花衬衫此刻显得空荡荡的。
孙悦悦看着从小一起长大、最疼她的表姐,看着她脸上毫不作伪的焦急和关切,连日来强压在心底的恐惧、绝望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她猛地扑进赵小英怀里,像个受尽惊吓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紧紧抱住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断断续续,撕心裂肺。
“呜……表姐……我……我爸爸……他……他要……” 孙悦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巨大的恐惧,“要把我……嫁给……嫁给贾梅时……”
“什么?!” 赵小英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扳起孙悦悦泪痕遍布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陡然拔高,甚至有些变调,“你说谁?贾梅时?!城西纺织厂那个……那个刚刚死了老婆的厂长?!”
赵小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晨曦纺织厂是市里的大厂,贾梅时作为厂长,在她们这些普通工人眼里,那是顶了天的大人物。
可关于这个人的传闻……赵小英脸色瞬间变得比孙悦悦还要惨白。
“悦悦!姨父他疯了吗?!”赵小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她怎么也想不通,姨父孙大海。
平时那么宝贝他这个独生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会做出这么狠心的决定?“那可是贾梅时啊!他都快西十的人了!又老又胖,头发都快掉光了!油腻得……看一眼都嫌脏!”
赵小英口不择言地描述着她道听途说的贾厂长的形象,试图让表妹明白这有多荒谬。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她恐惧的。
赵小英猛地打了个寒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惧,凑近孙悦悦耳边:“悦悦……我……我听人说……他那个死了的媳妇……根本就不是病死的!是……是……” 赵小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几乎是用气音挤出来的,“……是被他……活生生打死的啊!大家都这么说!厂里私底下都传遍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恐怖的诅咒,瞬间击溃了孙悦悦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
她没有回答赵小英的问话,只是在她怀里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嚎啕大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那哭声里蕴含的恐惧和绝望,让赵小英的心也跟着碎成了渣。
小小的院落里,只剩下孙悦悦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暮色沉沉的纺织厂家属院上空回荡,与周围邻居家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孩子的吵闹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压抑而令人心碎的图景。
赵小英紧紧抱着哭到脱力的表妹,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冷和颤抖,一股比在供销社受辱时强烈百倍的怒火和寒意,在她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姨父孙大海……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简首是要把悦悦往火坑里推,往死路上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