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渊亲自将虞晚舟送回了“阴阳小筑”。
雨后的庭院,的泥土与败落花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被清冷的月光一照,透出几分萧索的诗意。
他并未如她所料般送到门口便即刻离去,反而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那条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小径。他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属于审讯室的血腥与铁锈味,霸道地侵入她周身萦绕的幽昙冷香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碰撞,在寂静的夜里酝酿出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张力。
虞晚舟恍若未觉,径首入内,未曾理会身后那道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
她熟练地点亮桌上的烛火,昏黄的光晕如温顺的兽,瞬间驱散了屋内的些许寒意,也让角落里的阴影愈发深沉。
而后,她走到那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前,纤长的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最终抽出一本封面泛黄的古籍。
封面上用古篆写着三个字——《百鬼录》。
她回到桌前坐下,姿态从容,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那极致的冷漠,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逐客令,比任何尖锐的言语都更具疏离感。
萧临渊的目光并未在她窈窕的背影上停留太久,转而扫过她苍白清冷的侧脸,以及那本透着诡异气息的古书。
他心中的探究欲,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越烧越旺。
“加入锦衣卫。”
他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虞晚舟翻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但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他说的,不过是窗外哪只寒鸦的叫声。
萧临渊对她的无视不以为意,他踱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如山峦般笼罩下来,在她身侧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本使可以为你请封,入我锦衣卫,赐你官身,享朝廷俸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坊间流言里那个为人不齿的‘妖女’,而是我大晏领着皇命的命官。有本使在,无人敢再轻辱你分毫。”
在他看来,这己是他能给予一个被世俗排挤的女子,最有价值的认可和保护。
这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人感恩戴德的恩赐,也是一道善意的枷锁,能将她这柄无人能驾驭的利刃,牢牢锁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虞晚舟终于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她却依旧没有看他。
她的声音比窗外浸着寒气的月光更冷,尾音里还勾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嘲讽:“萧大人可知,我这阴阳小筑的规矩?”
不等他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规矩,是为安抚亡魂,是听她们最后的遗言,是与她们用性命结下的契约。”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寒潭的凤眸里,没有半分面对权势该有的畏惧,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坚冰。
“它从来不是可以放在天平上,用官职、俸禄来称量的价码。”
“萧大人的好意,恕难从命。”她一字一句,清晰决绝,每个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用权势编织的网,“我再说一次,阴阳小筑不迎官,不迎权,只为枉死者开门。”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精心构建的那个以权势为基石的世界里,划开了一道格格不入的裂痕。
“你!”萧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些许错愕,还未发作,一旁的红袖早己忍无可忍。
这丫头不知从哪儿抄起门边立着的扫帚,像一只被惹怒的护崽母鸡,叉着腰,怒目圆睁地对着这位权倾朝野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你听见没有!我家小姐说不稀罕你们那劳什子破官职!”红袖的声音又脆又响,充满了底气,“你这活阎王,在外面杀人放火也就罢了,别待在这儿脏了我们家的地!快给我出去!”
萧临渊活了二十多年,生平第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绝对权势压制下,遭遇了如此滑稽又彻底的失败。
他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泼辣如火,竟是罕见地生出一种荒谬的挫败感。
他的权柄,他的威名,他那能令小儿止啼的名号,在这里,竟好似一文不值。
就在气氛僵持到冰点之际,虞晚舟的脸色骤然一白。
“冥婚通感”的后遗症在此刻毫无征兆地猛烈袭来。眼前景象开始扭曲、发黑,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坐不稳,世界仿佛都在天旋地转。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扶住桌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小姐!”红袖惊呼一声,也顾不上骂人了,丢了扫帚就要上前扶她。
可有人比她更快。
萧临渊几乎是在她脸色变化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那颗早己被仇恨与权谋浸透得坚硬如铁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紧。
那是一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悸动。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究竟是怕这件趁手的“利器”就此损坏,影响查案;还是因为在公堂之上,窥见了她灵魂深处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孤独,从而产生了不自觉的保护欲?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在看到她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时,他几乎是本能地跨前一步,伸手便想去扶她的手臂。
那只常年握刀、沾满无数血腥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素色衣袖的瞬间——
“别碰我!”
虞晚舟仿佛被蝎子蛰了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退开。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架上的书籍都跟着晃了三晃。
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凤眸中迸发出强烈的警惕与抗拒,像是被人闯入巢穴的孤狼,浑身的刺都根根倒竖。
她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侵犯的决绝。
萧临渊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被她眼中那刺骨寒意冻伤的错觉。他看着她那双充满戒备的清冷眼眸,终于彻底明白,常规的威逼利诱,对这个女人毫无用处。
她是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幽昙,任何试图攀折的手,都会被她周身的荆棘刺伤。
要想得到这件“利器”……不,或者说,要想将这个世间唯一的“同类”留在自己伸手可及的黑暗里,他必须用一种她无法挣脱的、更坚固的锁链。
萧临渊沉默了半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惊愕与挫败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算计。
他转身,玄色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向外走去。
在门口,他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比夜色更冰冷、更具占有欲的话语。
“虞晚舟,本使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