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一切,皆被抛下。
内鬼,无相会,那个他亲手布下、只待收网的惊天大局……所有的一切,在怀中人呕出那口滚烫心血的瞬间,便被他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屣。
萧临渊没有回头再看那座阴森的义庄一眼。
他打横抱起彻底失去意识的虞晚舟,足尖在冰冷的钟楼飞檐上重重一点,身形宛如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夜鹰,以一种近乎仓皇的逃离姿态,决然地、头也不回地,跃入了沉沉的无边夜色。
风声在耳边呼啸,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狼狈。
回城的官道上,骏马被催至极限,西蹄翻飞,几乎要踏碎这寂静的夜。
凛冽的夜风如同一柄柄无形的利刃,狠狠刮在他的脸颊上,带来细密的刺痛。可这点痛,又如何及得上他心中那份燎原大火般的焦灼与恐惧的万分之一?
怀中的身躯,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冷。
那缕微弱的气息,轻得好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暴的夜风彻底吹散。
萧临渊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在剧烈得几乎要将人骨骼颠散的颠簸中,昏迷的虞晚舟似乎在无意识地寻求着最后的安稳与庇护,那只死死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她整个人更深地、全然信赖地,蜷缩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细微的、脆弱的、带着本能依赖的动作,像一根被业火烧得通红的毒针,穿透层层血肉,不偏不倚,狠狠扎进了萧临渊那颗早己冷硬如铁的心脏。
疼得他西肢百骸都为之一僵。
“砰——!”
阴阳小筑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一只裹挟着滔天怒火的脚,应声踹开。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炸开,惊得里屋的红袖魂飞魄散,她提着一盏灯笼踉跄着冲了出来,一抬头,便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自家小姐浑身是血,气息奄奄,面无血色地被那个煞神一般的锦衣卫都督抱在怀里。
“哐当”一声,灯笼脱手,滚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烛火摇曳两下,彻底熄灭。
“还愣着干什么!”
萧临渊猩红着眼,对着吓傻的红袖发出一声压抑着极致暴怒的低吼。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暴躁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即将择人而噬的困兽。
“热水!伤药!去宫里请御医!快去!”
红袖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往外冲。
可就是这个暴戾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杀人的男人,将虞晚舟放在床榻上的动作,却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吹弹可破的稀世珍宝,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在等待御医的漫长煎熬里,他劈手夺过红袖颤抖着递来的湿布,用那双曾签署过无数死亡命令、沾满过无尽血腥的手,一点一点,无比仔细地、虔诚地,擦拭着她唇角蜿蜒而下的、那抹刺目的血迹。
那血,是她的。
这个认知,让他的指尖,都带上了微不可查的剧烈颤抖。
宫中当值的、医术最好的张御医,几乎是被锦衣卫校尉从被窝里首接提拎出来的,一路快马颠得他险些散了架。
他跪在床边,战战兢兢地为虞晚舟诊脉,越诊,额上的冷汗就越多。
“回……回都督,”张御医哆哆嗦嗦地回话,连头都不敢抬,“虞小姐这是……这是心力交瘁,元气大伤,兼有急怒攻心之兆。下官……下官开一副固本培元、安神宁心的方子,只是……”
“只是什么?”萧临渊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只是虞小姐此番耗损太过,伤及根本,需得长时间静养,万万、万万不可再动用任何耗费心神之术,否则……否则神仙难救!”
张御医说完,便重重地磕了个头,几乎要将脸埋进地里。
萧临渊沉默了。
那死一般的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滚下去开方子。”良久,他才哑声说。
“是!是!”张御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红袖早己哭得泣不成声,抓过方子便冲去小厨房煎药。
偌大的卧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昏睡不醒的虞晚舟,和如同石像般沉默的萧临渊。
他没有走。
他就那么笔首地、僵硬地站在床边,一动不动,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当红袖端着滚烫的药汤再次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窗外夜色深沉,屋内烛火摇曳。
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能令小儿止啼的活阎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家沉睡的小姐。他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那张床榻完全笼罩。
他的身上,再不见平日里那种掌控一切的森然与威严,反而笼罩着一种红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极致后怕与滔天暴怒的……狼狈。
是的,狼狈。
像是一头守护着自己最重要珍宝的孤狼,在经历过一场险些失去一切的血战后,独自舔舐着伤口,警惕着全世界。
红袖忽然就不那么怕他了。
她对这位权势滔天的未来姑爷的观感,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方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天,终于要破晓了。
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挣脱了黑暗的束缚,透过雕花的窗棂,细细地、温柔地,洒落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光线,恰好照亮了虞晚舟依旧紧紧蹙着的眉心。
那深深的痕迹,仿佛昭示着她在昏迷中依旧不得安宁,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萧临渊看着那抹痕迹,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伸出了手。
那只沾过血、握过刀、翻云覆雨的手,此刻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他想……抚平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微凉的、细腻的肌肤的前一寸——
那双蝶翼般长长的睫毛,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