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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绣针与书页间悄然流逝。当枝头的石榴花由灼目的艳红转为沉甸的橙黄，李府上下终于笼罩在一片既忙碌又肃穆的气氛中——李家大小姐李纨出阁的日子，到了。
荣国府迎亲的排场，盛大得令人咋舌。十里红妆，自李府门前蜿蜒铺开，一眼望不到尽头。描金绘彩的箱笼、紫檀雕花的家具、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金玉古玩……每一抬都沉甸甸地昭示着勋贵之家的豪奢底蕴。鼓乐喧天，笙箫齐鸣，身着崭新红衣的喜娘、仆从、吹鼓手们排成长龙，将整条街巷都染上了喜庆的红。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啧啧赞叹声、艳羡声不绝于耳。
李纨端坐在自己熟悉的闺房内，如同一个被精心妆扮的偶人。厚重的凤冠霞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前是晃动的珠帘和朦胧的大红盖头。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唇上点了艳丽的胭脂，镜中的人影华贵雍容，却陌生得让她心悸。
王氏最后一次替她整理着嫁衣，指尖微颤，眼中噙满了泪，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叮嘱：“纨儿……到了那边，万事……小心……孝敬公婆，敬重夫君……遇事……多忍耐……” 那“忍耐”二字，咬得格外重。
李守中站在门外，隔着门帘，只沉声说了一句：“谨守本分，莫忘家训。” 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份沉甸甸的嘱托，却比任何离愁别绪都更重地压在李纨心头。
“女儿……拜别父亲、母亲。” 李纨依礼深深下拜，盖头下的视线一片模糊的红。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李纨”这个身份与“李婉”的灵魂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她即将踏入的，不仅是婚姻的围城，更是那个她早己预知结局、埋葬了无数青春与希望的红楼悲剧之始。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轰然炸响，迎亲的喧闹抵达了顶点。她被喜娘和陪嫁丫鬟素云等人簇拥着，如同提线木偶般，一步步走向那顶象征着命运转折的、奢华无比的八抬大红喜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目光。
轿子起行，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摇晃。李纨端坐其中，双手紧紧交叠在膝上，宽大的袖袍遮掩下，她的指尖正死死捏着袖袋深处那个冰凉的、小小的针囊。针囊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痛，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外面是鼎沸的人声、喜庆的乐声，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红。她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前世急救室刺眼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病患痛苦的呻吟，又瞬间被红楼原著中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绝判词所覆盖。贾珠苍白早逝的脸，李纨槁木死灰般独守稻香村的孤寂身影，十二钗飘零的结局……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不……” 她无声地对自己说，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不能认命。” 袖中针囊的冰冷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是她对抗那既定悲剧的唯一武器。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一顿，稳稳落下。外面传来更高昂的喧闹声和司仪洪亮的唱喏。轿帘被掀开，刺目的光线涌入，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伸了进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贾珠的手。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盖头隔绝了视线，她只能感觉到那只手微凉的触感和并不算有力的握持。他牵着她，引她下轿。脚下是柔软的红毡，一路铺向那巍峨高耸、门庭若市的荣国府正门。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敕造荣国府”的金字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仪与煊赫。
跨火盆，踏马鞍，寓意着驱邪避灾、平安顺遂。每一步，都伴随着震天的喝彩和祝福。李纨被那只微凉的手牵引着，如同行走在一片虚无的红雾之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檀香、酒气、脂粉香和一种属于深宅大院的、陈年的富贵气息。两侧似乎站满了人，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艳羡的目光透过盖头，灼烧着她的后背。
终于，她被引至喜堂。堂上高悬着巨大的金色“囍”字，龙凤红烛燃得正旺。正前方端坐着两对身着华服、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贾政与王夫人。威严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红盖头落在她身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司仪的声音洪亮而悠长。李纨被喜娘扶着，机械地随着指令下拜、起身。每一次弯腰，头上的凤冠都沉重得仿佛要将她的脖颈压断。在与对面那个同样身着大红吉服的男子对拜时，透过盖头下方极小的缝隙，她只瞥见了一双穿着云纹锦靴的脚。
终于，她被簇拥着送入那间精心布置好的洞房——位于荣禧堂东侧跨院，未来属于贾珠与她的院落。满眼都是刺目的红：红帐幔、红喜被、红地毯、红烛……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
洞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喜娘。李纨被安置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拔步床边坐下。盖头依旧未揭，她只能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将决定她后半生命运的、名义上的丈夫——贾珠的到来。
时间在红烛的燃烧中缓慢流淌。李纨端坐着，身体僵硬，精神却高度紧绷。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宴席上的觥筹交错、丝竹管乐。袖中的针囊，仿佛成了她与前世、与那个拥有独立意志的“李大夫”之间唯一的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凌乱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压抑的、低低的咳嗽。
“咳咳……”
脚步声在门口顿住，随即，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清冷的夜风涌入。一个身影，带着新婚的喜气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文弱，缓缓走了进来。
他挥手屏退了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喜意和好奇的陪房丫头和喜娘。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嘈杂。偌大的新房，此刻只剩下一对新人，以及那对燃烧得正旺的红烛。
贾珠在几步外停下脚步。他望着端坐床沿、被红盖头笼罩的新娘，胸中也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是贾府的嫡长孙，肩上的担子不言而喻。父亲贾政望子成龙，母亲王夫人更是将这长媳视为未来支撑门庭的砥柱。眼前这位李家的姑娘，他早己听闻其贤名，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是父亲母亲精心挑选的良配。此刻，这陌生的女子即将成为他一生相伴的妻。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甜香让他有些微醺。他走上前几步，拿起早己备在托盘里的赤金秤杆。那秤杆入手微沉，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他的手，惯于执笔翻书的手，此刻竟也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秤杆的尖端，轻轻挑起了那方承载着无数目光与期许的盖头。
红云缓缓褪去。
烛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李纨的脸上。
贾珠的目光凝住了。
眼前的女子，并非绝艳倾城，却自有一种清雅温润的气质，如初春的玉兰，不争不抢，静静绽放。她微微低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细腻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双颊因紧张和羞涩而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如同上好的胭脂晕开，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樱唇紧抿，显露出几分紧张，也透着一股子沉静的坚韧。她梳着新妇的华丽发髻，簪着赤金点翠的凤钗和珠花，流苏在耳畔轻轻摇曳，平添了几分贵气，却丝毫不掩其眉宇间那份书卷浸染的清气。
李纨感觉到盖头被掀开，烛光刺目，她下意识地微微侧了侧脸，避开了最亮的烛心方向，这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探寻，撞进了贾珠的视线里。
西目相对。
贾珠穿着大红的吉服，更显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他的眼神很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也有一丝初为人夫的郑重与审视。他的眉宇间，能看出几分端方，却又少了些古板，多了些读书人的温润。
没有言语。空气仿佛在红烛的光晕里凝固了，只有烛心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更添静谧。李纨的脸颊愈发滚烫，迅速地再次低下头去，只盯着自己嫁衣上繁复的缠枝莲纹。
贾珠也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咙，走到桌边。桌上早己备好了合卺酒。那是一对温润细腻的白玉杯，杯身雕着并蒂莲，用一根细细的红线系在一起。他执起酒壶，琥珀色的琼浆注入杯中，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他端起两杯酒，走回床前，将其中一杯递向李纨。
李纨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小小的玉杯。指尖不经意地与他温热的手指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手。
“我可否喊你纨儿……”贾珠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纨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声音细若蚊蚋。
两人手臂交缠，笨拙而郑重地将杯中之酒送到唇边。玉杯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如同佩环相鸣。辛辣而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李纨忍不住轻轻咳了一下，脸颊的红晕更深了。贾珠也微微皱眉，他平日读书，并不善饮。
合卺礼成。象征着二人从此结为一体，甘苦与共。
放下酒杯，两人之间似乎少了些最初的僵硬，但那份生疏和羞涩仍在。贾珠的目光落在李纨带来的嫁妆箱笼上，其中一个敞开的箱子里，整齐码放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书册，在红烛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心中一动，对这位新妇的敬意又添了几分。
“听闻纨儿闺中便喜读诗书？”贾珠的声音温和了些许，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纨微微颔首，声音依旧轻柔，却清晰了许多：“父亲教导，女子亦不可无识。不过是些粗浅的闺阁读物，让大爷见笑了。”
“纨儿过谦了。读书明理，原是好的。”贾珠在离她不远的一张紫檀圆凳上坐下，“日后……这院中，还望纨儿多加看顾。”
这话语平淡，却让李纨心头一暖，也沉甸甸的。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托付之意。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贾珠，郑重地点了点头：“妾身分内之事，定当尽心竭力。”
窗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远的梆子响，己是三更天了。夜，愈发深沉。红烛燃烧过半，烛泪堆叠如小山，烛焰依旧执着地跳跃着，将新房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也将两个年轻的身影拉长，投在绘着喜鹊登枝的屏风上。
喜烛的“噼啪”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还有彼此间那几乎能听到的呼吸心跳，构成了这新婚之夜的背景。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但在此刻，在这被红烛温暖包裹的一方天地里，两个刚刚被命运紧紧系在一起的年轻人，正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尝试着靠近彼此，共同面对这漫长人生的开端。空气中，那沉水香的暖甜气息，似乎也悄然融进了一丝属于新生活的、微涩而清冽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