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中那声“荒谬”的怒斥,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寂静的内室激起千层浪。王氏吓得面如土色,素云更是抖如筛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唯有李纨——或者说此刻灵魂主导的李婉——脊背挺得笔首,迎着父亲雷霆般的怒火,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父亲息怒。”她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李守中的喘息,“女儿所言是虚是实,药石之功,一试便知。先祖所授,非是巫蛊邪术,实乃济世救人之道。父亲饱读圣贤书,当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女儿此举,正是为了保全父亲身体,以全孝道!若父亲因讳疾忌医,致使沉疴难愈,甚至……”她顿了顿,没说出那个字,但其意自明,“岂非才是真正的不孝?”
“你!你……强词夺理!”李守中被女儿这番“孝道”之论堵得胸口发闷,指着她的手指抖得更厉害,却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那“玉屏风散合苓桂术甘汤”的方名和配伍,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黄芪、白术、防风……桂枝、茯苓、炙甘草……陈皮、半夏、细辛……这些药材他并非全然陌生,甚至府中库房就有常备。组合起来,真的能治他这缠绵多年的咳喘?
方才那三针带来的窒息解除的畅,更是如同烙印般深刻。那绝非幻觉!
“老爷!”王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到李守中身边,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哀求地看向李纨,“纨儿!你……你莫再气你父亲了!快,快回房去!”
李纨没有动,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李守中:“父亲若不信女儿,也请勿讳疾忌医。可再延请名医,将女儿所言病症及药方告知,请其参详。若那太医也说此方荒谬,女儿甘愿领受家法,自此绝口不提岐黄二字。”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却也堵死了李守中立刻严惩她的路。再请太医?那王太医前两日开的方子确实不见效,若再请一个,真能说出个更好的法子?万一……万一这丫头说的有几分歪理呢?
李守中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眼神在李纨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来回逡巡。怒意、惊疑、对健康的渴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神奇针术效果的隐秘期待,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最终,那蚀骨的疲惫和对窒息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咳咳……扶……扶我回书房……”他猛地闭上眼,不再看李纨,声音嘶哑而疲惫,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方子……写下来!明日……若王太医说不行……再议!”这己是极大的让步,几乎是默许了李纨的“胡闹”。
“是,父亲。”李纨心中巨石稍稍落地,立刻应下。她转向早己吓傻的素云:“素云,取笔墨。”
素云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去了。
李纨强撑着精神,在素云铺开的素笺上,用这具身体尚显生疏却力求工整的笔迹,仔细写下“玉屏风散合苓桂术甘汤加减”的完整方剂,包括每味药的剂量、煎服方法,甚至标注了几处需要根据具体症状加减的关键点,如痰黄粘稠可加鱼腥草、黄芩;气虚甚者加重黄芪用量。
写罢,她双手奉上。
李守中看也没看,由王氏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女儿的闺房。那背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带着浓重的疑虑和挥之不去的病气。
李守中并未立刻将药方交给王太医,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枯坐至深夜。烛火摇曳,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他翻遍家中有限的几本医书杂记,试图找到一丝佐证或破绽,却一无所获。那方子里的药,大多是些寻常温补、化痰之品,并非虎狼猛药。可组合起来……真的有效?
另一边,李纨的闺房里也灯火未熄。素云小心翼翼地替她重新掖好被角,看着自家姑娘闭目养神却依旧苍白的脸,欲言又止。
“姑娘……您……您真的……”素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老爷他……”
“素云,”李纨睁开眼,眼神清明,“怕吗?”
素云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怕!奴婢怕死了!姑娘您刚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针……那话……老爷要是真……”
“他暂时不会罚我。”李纨打断她,语气笃定,“至少,在试过这药方之前不会。”她太了解一个被病痛折磨多年、又刚刚经历过濒死体验的人的心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渺茫的希望,也值得一试。李守中是个谨慎的读书人,更是个惜命的病人。
“可是……可是祖宗托梦……”素云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记住,”李纨的目光变得异常严肃,紧紧盯着素云的眼睛,“从今往后,无论谁问起,无论父亲信不信,你都只能记住这一句话:你家姑娘昏迷时得祖宗梦中传授岐黄秘术,为的是保全老爷身体,振兴家声!听明白了吗?”这是她立足的根本,容不得半点差池。
素云被那目光震慑,下意识地重重点头:“是!奴婢记住了!祖宗托梦!传授岐黄!”
李纨这才缓和了神色,疲惫地闭上眼。这一夜,李府上下,注定无人安眠。
接下来的几日,李府的气氛异常微妙。李守中称病告假,闭门谢客。书房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他终究还是命心腹管家拿着李纨的方子,悄悄去寻了另一位口碑颇好的老大夫参详。那老大夫捻着胡须看了半晌,眼中先是惊疑,继而沉思,最后竟拍案赞道:“妙!此方看似寻常,配伍却精妙绝伦!固表御邪,温化痰饮,标本兼顾!敢问……这是哪位杏林国手所拟?非是积年经验,断无此等功力!”
管家含糊其辞,只说是老爷寻来的古方。老大夫的肯定,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李守中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他不再犹豫,命人照方抓药,按时煎服。
药效,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第一剂药下去,那撕心裂肺的夜咳便明显减轻了。第二剂,痰液变得稀薄易咳,胸闷气短之感大减。待到第三剂服完,李守中清晨起身,竟罕见地没有立刻爆发那阵熟悉的呛咳!虽然呼吸间还有些许不畅,但那种堵在胸口、随时可能窒息的沉重感,竟似消散了大半!他试着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虽然依旧体虚乏力,但久违的、呼吸顺畅的轻松感让他几乎老泪纵横。
“夫人……这药……”他端着药碗的手有些微颤,看向王氏的眼神复杂难言。
王氏也是又惊又喜,连连念佛:“阿弥陀佛!真真是祖宗显灵了!纨儿……纨儿她……”
李守中沉默着,将碗底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那萦绕心头的“荒谬”二字,此刻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祖宗托梦?或许吧。但女儿李纨,确确实实,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救了他!
李纨的日子却过得异常“平静”。自那晚之后,李守中再未踏入她的闺房,王氏也只是遣人送来些滋补品,言语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未消的惊悸。府中的下人看她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敬畏和疏离,仿佛她是个什么精怪变的。
李纨乐得清静。她利用这难得的缓冲期,一方面努力适应着古代闺秀的起居习惯,梳理脑海中混乱的原身记忆碎片;另一方面,则是在无人处,反复着那几根救命的银针,回忆着前世掌握的经络穴位知识,在脑海中模拟着各种可能的病症和施针方案。素云成了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助手”,虽依旧战战兢兢,却也被迫记下了不少奇怪的穴位名称和草药的寒热温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