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风卷着碎雪,扑在老旧居民楼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白纾辞站在三楼楼道,看那扇虚掩的门,门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像只半睁的眼。
来求助的是住在对门的张老太,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手里攥着个保温杯,指节冻得发红。“白师傅,您可得去看看,老王头家那灯笼,邪门得很。”
白纾辞跟着她推门进去。屋里没开暖气,冷得像冰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油味,混着陈旧的灰尘气。客厅正中的八仙桌上,摆着个老式灯笼,竹骨糊着绛色的绢布,绢布上绣的“囍”字己经褪色,边角卷着毛边。
灯笼里的火正烧着,是根小小的洋蜡,火苗却异常旺盛,窜得老高,映得绢布上的“囍”字发红,像在滴血。更奇怪的是,屋里明明有风从窗缝钻进来,火苗却纹丝不动,稳得像钉在那儿。
“就是它。”张老太往白纾辞身后缩了缩,“老王头走了快一个月了,这灯笼就没灭过。我半夜起夜,总看见这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好几次想进去吹灭,刚摸到门把手,就觉得烫手,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
白纾辞走到桌前,指尖悬在灯笼上方一寸处。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不是蜡火的暖,是带着焦糊味的燥,像有人在里面烧着什么不该烧的东西。
“这灯笼,有年头了。”她注意到灯笼底座刻着个模糊的“王”字,刻痕里嵌着点黑灰,像是被烟长期熏过。
“是老王头年轻时娶媳妇用的。”张老太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没孩子,老伴走得早,就守着这灯笼过。前阵子下大雪,他在窗边看雪,看着看着就没气了,手里还攥着根没点燃的洋蜡。”
她指了指墙角的垃圾桶,里面有个烧焦的纸团,“前儿个我进来收拾,想把灯笼扔了,刚碰到绢布,里面的蜡火‘呼’地一下窜起来,把桌布烧了个洞,这纸团就是从灯笼里掉出来的。”
白纾辞用镊子夹起纸团,展开。是半张泛黄的信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字,墨迹被火燎得发黑,只能看清“正月”“渡口”“等你”几个词。
灯笼里的火苗突然抖了一下,绢布上的“囍”字红得更艳了,像是有血珠要渗出来。
“老王头年轻时候,是码头的力夫。”张老太的声音低了些,“听我家老头子说,他当年跟个南方来的姑娘好上了,姑娘家里不同意,说要正月十五在渡口等他,一起跑。结果那天起了大风雪,船没开,姑娘……就再也没露面。”
白纾辞的指尖划过灯笼底座的“王”字,刻痕里的黑灰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一颤。“他等了一辈子?”
“等了一辈子。”张老太点头,眼圈有点红,“每年正月十五,他都把这灯笼挂在窗边,说是怕姑娘回来找不着路。去年冬天他还跟我说,总梦见姑娘穿着红棉袄,站在渡口哭,说灯笼灭了,看不见他了。”
灯笼里的洋蜡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火星,落在绢布上,却没烧穿,只留下个暗红色的印子,像颗没干的血珠。
白纾辞取出罗盘,放在桌上。指针围着灯笼疯狂旋转,针尖泛着红光,扫过那半张信笺时,突然停住,针尾微微上翘,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
“他不是舍不得走。”白纾辞轻声说,“是怕走了,姑娘回来真的找不着路。”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小撮糯米,撒在灯笼周围。糯米刚落地,就被一股无形的热气烤得发黄,散发出淡淡的焦味。
“王大爷。”白纾辞对着灯笼说,“她不会来了。民国三十七年的那场雪太大,船翻了,她没撑到渡口。”
灯笼里的火苗猛地一缩,矮了半截,绢布的颜色也淡了些,像是泄了气。
张老太愣住:“您……您怎么知道?”
“信笺上的墨迹,混着点河泥。”白纾辞指着信笺边缘的褐色痕迹,“那年渡口的淤泥里,捞上来过一件红棉袄,口袋里就揣着半封信,跟这个对上了。”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她不是故意不来的。她怀里还揣着块你送的玉佩,捞上来的时候,还攥在手里呢。”
灯笼里的火苗剧烈地跳动起来,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桌上的罗盘指针开始乱转,针身撞在盘壁上,发出“叮叮”的轻响。
白纾辞从包里取出个小小的陶瓷瓶,倒出点清水,是用晨露调的。她将清水滴在灯笼底座的“王”字上,水珠渗进刻痕,发出“滋滋”的声,像是在淬火。
“她知道你在等。”白纾辞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火苗里,“每年正月十五,渡口的渔民都能看见水面上有盏红灯笼,漂到半夜才灭。他们说,是有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找她的心上人。”
火苗慢慢稳了下来,不再跳动,也不再发烫,只是安安静静地烧着,像一捧终于放下心来的暖。绢布上的“囍”字恢复了原本的绛色,那滴血似的红褪去了,只剩下淡淡的陈旧感。
白纾辞从桌上拿起那半张信笺,轻轻放进灯笼里。“把这个给她吧。告诉她,你等了她一辈子,不怨她。”
信笺刚碰到火苗,就“腾”地一下燃了起来,却没产生黑烟,只化作一缕白气,顺着灯笼的缝隙飘出去,穿过窗缝,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灯笼里的洋蜡,在这时“啪”地一声,灭了。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雪光。张老太愣了愣,伸手摸了摸灯笼,“不烫了……真的不烫了。”
白纾辞关掉罗盘,“天亮后,找个干净的盒子,把灯笼装起来,埋在渡口边的柳树下。”
“就这么……埋了?”
“嗯。”白纾辞点头,“告诉他们,不用再等了。风停了,雪也化了,路好走了。”
离开居民楼时,雪己经停了。天边泛出点鱼肚白,照着光秃秃的树枝,像幅水墨画。白纾辞回头看了眼三楼的窗户,那里没有光了,只有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她知道,老王头不是困在屋里,是困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正月十五,困在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里。
有些灯芯,烧了一辈子,不是为了照亮自己,是为了给远方的人留个念想。
就像那盏灯笼,明明灭灭里,藏着的不是邪祟,是一个人用一辈子的光阴,点燃的、舍不得熄灭的牵挂。
白纾辞裹紧了围巾,风还是冷的,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她想起张老太说的,每年正月十五的渡口红灯笼,突然觉得,有些等待,哪怕隔着生死,隔着岁月,也终究算不上辜负。
有些藏在烟火里的约定,哪怕烧成了灰,也能在某个飘雪的清晨,借着一缕白气,悄悄传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