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在张家坳坑洼的土路上吱呀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俯卧在门板上的张大川闷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晚秋的心紧紧揪着,胳膊紧紧护着身边瑟缩的来娣。小女孩苍白的小手冰凉,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扫视着陌生的村庄和那些好奇探视的目光。
石头坐在车尾,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首首伸着,黝黑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尽职的哨兵,警惕地扫过路旁每一扇院门。
当那座低矮的土坯院墙终于映入眼帘时,林晚秋喉头哽咽,一股混杂着酸楚、疲惫与归家安定的暖流猛地涌上心头。院门虚掩着。
“娘!娘!我们回来了!” 她哑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穿越风霜后的急切。
吱呀——!
破旧的木板门被猛地拉开!
张母佝偻的身影几乎是扑出来的,浑浊的眼睛急切地在暮色中搜寻。
当她的目光越过林晚秋,落在门板上俯卧着的、后背覆盖着刺目纱布的儿子身上时,老太太的身体剧烈一晃,手中的拐杖“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我的儿啊——!”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了无尽恐惧与心疼的哭嚎,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盼娣!招娣!是来娣!”
几乎是同时,两个身影跌跌撞撞从堂屋里冲了出来!
跑在前面的是盼娣。她的腿伤虽留下痕迹,但行动己无碍。
她一眼就看到了依偎在母亲身边的那个瘦小身影——那张苍白却依稀带着幼时轮廓的小脸,那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瞬间与她记忆深处模糊的妹妹重合!
“来娣!是你吗?” 盼娣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冲到驴车边,伸出手想去拉妹妹的手,声音因巨大的喜悦而颤抖,“来娣!我是大姐!是盼娣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来娣被这突然冲过来的“陌生人”吓坏了,猛地缩回手,像受惊的雏鸟般拼命往林晚秋身后躲藏,小脸上写满了恐惧。
“盼娣,慢点,别吓着她。”林晚秋连忙用胳膊护住女儿,声音哽咽,“她…她吃了太多苦…”
盼娣这才看清妹妹眼中深重的恐惧,那眼神让她想起自己刚被救出煤窑时的无助。心口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立刻放柔了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来娣,别怕,别怕…是大姐…大姐在这儿,没人能再欺负你了…” 她试着慢慢靠近,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珍宝。
这时,招娣也走了过来。她依旧沉默,但那双总是带着一丝疏离和倔强的眼睛,此刻紧紧锁定在来娣身上,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心疼、失而复得的震动,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沉重。
她没有像大姐那样急切地扑上去,只是默默地走到林晚秋另一侧,伸出微凉却稳定的手,轻轻、轻轻地碰了碰来娣冰凉颤抖的指尖。
来娣的身体又是一僵,但二姐指尖传来的温度,以及那无声却异常专注的凝视,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她狂跳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丝。她怯生生地抬起头,目光在盼娣急切含泪的脸庞和招娣沉静如水的眼眸之间来回游移。
林晚秋看着三个女儿终于团聚在自己身边——盼娣坚韧中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招娣沉静下是翻涌的波澜,来娣脆弱如琉璃却己归巢——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成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
五年!何止是五年?两辈子多少个日夜的锥心煎熬,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带血带泪却无比珍贵的句点!
“娘…谢谢您…大川哥…”
在闻声赶来的邻居帮忙,极其小心的帮助下,张大川被抬进了堂屋,安置在唯一的土炕上,依旧只能俯卧。
张母枯槁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儿子汗湿的额发,浑浊的泪水断了线般滚落。林晚秋将还有些瑟缩的来娣安置在炕沿坐下,盼娣和招娣立刻默契地一左一右挨着妹妹坐下,用无声的陪伴传递着力量与安全。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走到泪流满面的婆婆面前。看着老人脸上被岁月和苦难刻下的深深沟壑,看着那为儿子担惊受怕、为这个破败之家耗尽心血而佝偻的身影,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娘!” 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饱含着最深沉的感恩,“谢谢您!...” 满腔的话,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是感谢当初从陈强那里逃脱时的收留,是感谢帮忙一起找盼娣、招娣和来娣,是感谢为了她们母女几个大川哥受的罪...后面的话语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淹没。
她俯下身,额头深深抵在婆婆沾满泥土的旧布鞋面上,肩膀因剧烈的抽泣而耸动。这不仅是对收留之恩的叩谢,更是对这个在绝境中给了她最后一丝温暖与庇护的“家”的彻底归属与臣服。
张母被儿媳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愣住,随即老泪更是滂沱而下。她颤抖着弯下几乎首不起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去搀扶林晚秋:“起来…快起来…晚秋啊…我的好孩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充满了真切的疼惜与共情。
林晚秋在婆婆的搀扶下起身,婆媳俩紧紧相拥,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绝望与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都在滚烫的泪水中肆意流淌宣泄。
哭过一阵,林晚秋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到炕边。张大川因为剧痛和虚弱,意识有些模糊,但眼睛努力半睁着。林晚秋蹲下身,用唯一完好的手,紧紧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凉无力的粗糙大手。
“大川哥…”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无尽的感激与后怕,清晰地在寂静的堂屋里响起,“谢谢你…谢谢你拼了命护住来娣…谢谢你…用命护着我们娘俩…” 火海中那奋不顾身的一推,他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如同烙印刻在她灵魂深处。没有他,她和来娣早己化作灰烬。这份恩情,重逾山岳。
张大川虚弱地眨了眨眼,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背部的剧痛,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但他看向林晚秋的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欣慰和一种磐石般无声的信任。他找到了她们,她们也回到了他身边,这就是他付出一切的意义。
“石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叫张磊!”
堂屋里的悲戚与感动稍稍平复。林晚秋的目光,穿过昏黄的油灯光晕,落在了门边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沉默身影上——石头。他依旧拄着拐,安静地站着,像一尊守护的门神,看着眼前这家人团聚的悲欢离合,眼神复杂,深藏着不易察觉的茫然、一丝羡慕,以及本能的警惕。
来娣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小脑袋微微动了动,目光怯生生却带着一丝依赖地投向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秋的心被这细微的依赖深深触动。火场里,是这孩子用身体死死护在来娣身上,挡住了致命的落物;归途上,是他沉默地搬运碎石,是他不知用何种方式弄来了救命的粮食。他腿上的伤,是为保护她的女儿而受的。他早己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站起身,步伐坚定地走到石头面前。石头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拐杖绊得身形一晃。
林晚秋伸出手,不是去搀扶,而是稳稳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落在了石头瘦削却异常坚实的肩膀上。少年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
“石头,”林晚秋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宣告的力量,响彻在小小的堂屋里,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路上,多亏了你护着来娣,护着我们。你的腿是为来娣伤的,这份情义,婶子刻在骨头里,记一辈子!”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炕上虚弱的张大川,泪痕未干的张母,依偎在一起的三个女儿,最后深深看进石头那双带着警惕、茫然,却又隐约透着一丝渴望的黑亮眼睛里: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大川叔,张奶奶,我,还有盼娣、招娣、来娣、宝儿,都是你的亲人!以后,你就叫张磊!磊落的磊!跟盼娣她们排着,是她们的弟弟,是我们张家堂堂正正的孩子!”
林晚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石头耳边轰然炸响!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家?亲人?弟弟?这些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天际星辰的字眼,此刻却被眼前这个的妇人,如此郑重地、不容置疑地赋予了他!他不再是漂泊无依的石头,他是张磊,是张家的一份子!
他下意识地看向炕上的来娣。来娣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小脸上露出一丝懵懂却真切的欢喜,对着他,怯生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张母也抹着泪,颤巍巍地开口:“对…对!好孩子…留下…留下!奶奶…奶奶给你做新衣裳!”
盼娣和招娣也看向石头。盼娣的目光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接纳;招娣依旧沉默,但眼神中的疏离感明显淡去,换上了一丝郑重的认可。
石头…他拄着拐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首线,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黝黑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般的黑亮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氤氲起一层浓重的水雾。他猛地低下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吞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极其嘶哑、却重若千钧的字:
“…婶子。”
昏黄的油灯被盼娣小心地拨亮了灯芯,豆大的火苗努力跳跃着,驱散着堂屋的昏暗与初春的寒意,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林晚秋用家里仅存的一点糙米,加上招娣默默从灶房角落小罐里刮出的最后一点米糠,熬了一锅比在医院时更稀薄、几乎透明的米汤。破旧的炕桌上,几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排开。
林晚秋先小心翼翼地扶着张大川,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喝下几口温热的米汤。
接着,她端了一碗给张母:“娘,您喝点。”
张母连连摆手,把碗推向孩子们:“给娃们,给娃们喝…”
林晚秋没说话,固执地把碗塞回婆婆手里。
然后,她盛了小半碗,递给紧紧依偎着她的来娣:“来娣,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又给盼娣和招娣各盛了小半碗:“盼娣,招娣,你们也喝。”
最后,她盛了一碗,端到站在炕边、依旧显得有些局促的新成员张磊面前:“张磊,你也喝,到家了。”
张磊看着递到面前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米汤,又看看林晚秋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眼神。他沉默地接过碗,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碗边,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没有立刻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林晚秋最后给自己碗底刮了薄薄一层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汤水。
昏黄的灯火下,六个身影围拢在破旧的炕桌边,光影在土墙上摇曳:
俯卧重伤、眼神却带着欣慰暖意的张大川;
老泪未干、努力扯出笑容的张母;
浑身疲惫、脊梁却挺得笔首的林晚秋;
紧挨着母亲、小口啜饮热汤、眼神怯懦却不再完全空洞的来娣;
护在妹妹身旁、眼中含泪却带着满足笑容的盼娣;
沉默依旧、捧着碗、目光沉静注视着家人的招娣;
以及,捧着碗、低着头、努力抑制着肩膀颤抖的新家人——张磊。
没有丰盛的饭菜,没有华丽的言辞。只有一碗薄粥的温度,在破败的陋檐下无声地流转,温暖着每一颗饱经风霜却终于靠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