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生的指尖刚触到布帘的油垢边缘,后颈突然掠过刀锋带起的灼热气流。刘屠夫的砍骨刀擦着他耳际劈在门框上,木屑飞溅中他本能地向前扑倒,滚进前铺昏暗的光线里。血腥味混着熟肉香扑面而来,他抬起头,正对上柜台后柱子错愕的脸 —— 那学徒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的酱骨头,油汁正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
“抓住他!” 刘屠夫的怒吼震得脸上的油灰首掉。陈金生踉跄着爬起来,撞翻了墙角的醋缸。深褐色的液体在地面漫成滑腻的血泊,他赤脚踩上去,脚底传来尖锐的刺痛 —— 不知谁把碎瓷片扫在缸底下。柱子己经绕过柜台,粗壮的手臂像铁钳般抓来,他侧身一滚,腰间擦过案台上的铜盆,里面盛着刚剥的狗皮,湿冷的触感让他胃里翻涌。
“跑?你他妈能跑到哪去!” 刘屠夫拔出嵌在门框里的刀,一步步逼近。陈金生退到灶台边,滚烫的铁锅把手烫得他缩手,却摸到了铁锅边缘凝结的油垢 —— 那是连日炖煮 “香肉” 留下的黑痂,硬得像块石头。他抓起一块,朝刘屠夫眼睛掷去!
“啊!” 浓油糊住眼球的瞬间,刘屠夫挥刀乱砍。陈金生趁机窜向铺门,却被门槛绊倒。门外正是正午的石板街,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边突然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呼 —— 街上的摊贩们看见他浑身血污的模样,扁担竹筐西散滚落,有人打翻了热粥担子,白色的浆液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杀人啦!香肉铺杀人啦!” 尖利的女声撕破暑气。陈金生跌进菜贩的竹筐,萝卜滚得满地都是,他抓着一根带泥的胡萝卜爬起来,指甲缝里嵌进橙红色的汁液,突然想起彩荷绣帕上的并蒂莲 —— 那抹水红此刻该是被鲜血浸透的颜色。
身后传来柱子的咒骂,那学徒抄起一根扁担追出来:“老东西!你以为能逃出城?” 陈金生踉跄着拐进巷子,肩胛骨的旧伤每步都扯着神经疼。巷子深处飘来泔水的臭味,他看见墙根堆着半筐烂菜叶,突然福至心灵,抓起一把烂菜叶抹在脸上 —— 暗红的脓血混着绿色的腐叶,瞬间让他看上去像具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尸体。
“往哪边跑了?” 刘屠夫的身影近在咫尺。陈金生屏住呼吸,蜷缩在阴影里。柱子的脚步声停在巷口,木棍敲着墙根:“肯定钻狗洞了,这杂种连狗都不如......”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衙役铜锣的 “哐哐” 响 —— 有人报官了。
刘屠夫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先回去!别让那黄狗也跑了......” 脚步声渐远,陈金生却不敢动弹。阳光在他手背上爬成细小的金斑,他盯着自己腕间的血痕,突然想起铁笼里那只狗撞向刘屠夫时,腹部伤口崩裂的闷响。它救了他?为什么?
巷子尽头传来梆子声,是卖凉糕的瞎子老头。陈金生摸了摸腰间,那里还挂着半块从笼底捡的、混着泥的馊饼。他咬下一口,喉咙被粗粝的麦麸刮得生疼,却突然笑起来 —— 原来人在濒死时,连馊饼都是甜的。
夜幕降临时,陈金生终于摸到了城墙根。护城河的水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凑近便能闻到底泥的腥气。他脱下雨衣般黏在身上的破布,只剩一条血迹斑斑的裤衩,踩着碎石往芦苇丛里钻。身后传来巡城兵丁的灯笼声,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城墙上,像只扭曲的甲虫。
“哗啦!” 水花溅起的瞬间,冰冷的河水灌进鼻腔。他憋着气往下潜,脚底触到滑腻的水草,突然想起香肉铺后院那口黑锅 —— 此刻那只黄狗是否还在铁笼里?是否也在等一个淹死的机会?
浮出水面时,他己经漂到了城郊的乱葬岗。腐草间零星燃着鬼火,他拖着伤腿爬上岸,膝盖磕在无名碑上,崩开的伤口里渗进土灰。远处传来狼嚎,他扯下腰间的破布缠在手上,摸到布料里硬硬的东西 —— 是半块耗子骨头,昨晚攥在手里防身的。
“嗷呜 ——” 更近的狼嚎。陈金生踉跄着站起来,看见三双绿幽幽的眼睛从荒草里冒出来。头狼龇着牙逼近,他举起骨头,突然想起铁笼里那只狗被耗子啃咬时的哀鸣。狼的眼睛和狗的眼睛如此相似,一样在黑暗里泛着求生的光。
“来啊!” 他挥舞着骨头,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头狼被他的气势震慑,退后两步,却撞上了身后的同伴。狼群突然骚动,朝着相反方向狂奔 —— 有人点着火把过来了,火光里隐约可见猎户的皮帽。
“后生?” 猎户的烟袋锅凑近,照亮陈金生血肉模糊的脸,“遭了山匪?” 他想摇头,却眼前一黑。昏迷前最后一刻,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的声音,像在说 “狗”,又像在喊 “荷”。
醒来时闻到的不是血腥气,而是艾草和草药混合的苦香。陈金生睁开眼,看见竹编的屋顶,梁上挂着熏干的兽皮。床头坐着个老猎户,正往他伤口上敷捣烂的蒲公英:“醒了?你命硬,比上个月我救的那只黄狗还硬。”
“黄狗......” 他猛地抬头,牵扯到肩上的伤,疼得倒吸凉气。老猎户从墙角抱来个竹筐,里面蜷着只皮毛斑驳的狗 —— 耳朵缺了道豁口,腹部缠着渗血的布条。它听见响动,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尾巴在筐底扫出沙沙的响。
“在香肉铺后院捡的。” 老猎户往火塘里添柴,“那屠夫真是造孽,把狗链子拴在人脚踝上,铁链子都嵌进肉里了......” 他突然噤声,因为看见陈金生脚踝上那圈深褐色的疤痕 —— 那是铁链断裂时留下的,形状竟与狗脖子上的项圈印子一模一样。
黄狗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蹭到床边。它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陈金生手上的药汁,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铁笼里的夜晚。老猎户叹着气出去打水,竹门吱呀一声合上,屋里只剩一人一狗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救我?” 陈金生轻声问。狗歪着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像是回答,又像是叹息。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夜啼,火塘里的柴爆出火星,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 —— 人的影子瘦骨嶙峋,狗的影子缺耳断尾,却在火光中交叠成同一个形状。
三日后,陈金生裹着老猎户的粗布褂子,站在城门口。伤还没好,每走一步都扯着筋骨疼,但他必须走 —— 刘屠夫的悬赏画像己经贴满城墙,画里的他长着青面獠牙,像极了香肉铺后院那些剥皮的狗。
“站住!” 守门的兵丁拦住他,枪尖挑起他的斗笠。陈金生低下头,让额前的乱发遮住眼睛,手里的打狗棍却悄悄攥紧 —— 棍子里藏着老猎户给的短刀,刀刃上还沾着狼血。
“叫什么?”“张三。”“做什么的?”“猎户。” 兵丁狐疑地盯着他脚踝:“瘸了?”“上山打虎,让豹子咬的。” 他故意露出膝盖上狰狞的伤疤,那是狼抓的,却比刀伤更像兽痕。
兵丁啐了口:“晦气,滚吧。” 陈金生刚要抬脚,怀里突然一阵骚动 —— 黄狗从衣襟里探出头,缺耳在风里抖了抖。兵丁的脸色骤变:“这狗......”
“杀狗的屠夫害的。” 陈金生首视着他的眼睛,“您看这耳朵,和香肉铺的招牌狗是不是很像?” 兵丁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恐 —— 坊间传言,被杀的狗会化作厉鬼索命,尤其是那只耳朵带豁口的 “镇铺犬”。
“快走!快走!” 兵丁用枪托砸他后背,却不敢碰那只狗。陈金生一瘸一拐地穿过城门,黄狗在他怀里轻轻发抖。出城三里,便是通往南方的官道,路边的野花开得正盛,有粉色的打碗花,还有水红色的野蔷薇。
黄狗突然挣开他的怀抱,奔向路边的溪流。它低下头喝水,倒影里缺耳的轮廓清晰可见。陈金生蹲在旁边,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 头发长及肩膀,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眼睛里跳动的火光。那火光不是彩荷的水红,而是铁笼里撞碎耗子头颅时的猩红,是砍骨刀擦过耳际时的金芒。
“金生。” 他对着水面轻声说,“金子会被埋在泥里,但不会烂。” 黄狗抬起头,甩了甩嘴上的水珠,喉咙里发出清亮的吠声,像是回应。
官道尽头传来驼铃声,商队的骡马踩着碎金般的夕阳走来。陈金生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泥土,朝着那片金光走去。黄狗亦步亦趋地跟着,缺耳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一面不会褪色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