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街像一条被城市遗忘的枯肠,狭窄、阴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油垢和潮湿霉烂混合的怪味。下午三点五十分,阳光吝啬地挤过高耸、斑驳的墙壁,只留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切割着巷弄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空气粘稠滞重,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证明这里还属于活人的世界。
赵永坤背贴着储蓄所侧面冰冷的、布满污渍和涂鸦的砖墙,像一块融进阴影的石头。粗粝的砖石硌着他的肩胛骨,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他微微侧头,视线越过墙角狭窄的缝隙,投向储蓄所那扇油漆剥落、玻璃蒙尘的旧木门。门内景象模糊,只隐约看到柜台后一个花白头发的头顶,正缓慢地移动着——那是袁智口中的吴老头。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节律。没有预想中的狂乱,只有一种冰封般的专注,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捕捉着巷子深处最细微的声响:一只野猫蹑足踩过碎瓦片的轻响,远处水管滴水的空洞回音,还有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轰鸣。
在他身后几步远,吕铮紧攥着一根用破布条缠裹了手柄的沉重水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不断翻涌的酸涩。他不停地用另一只手抹去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眼神仓皇地扫视着巷子两端,像一只惊弓之鸟。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眩晕。
坤…坤哥…时间…时间到了… 吕铮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微弱得如同蚊蚋。
赵永坤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下颌。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他猛地从阴影中跨出,动作迅捷得如同扑食的猎豹,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轴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撕裂了储蓄所内沉闷的寂静。
柜台后,吴老头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叠泛黄的票据。突如其来的噪音和门口骤然涌入的光线让他浑身一颤,愕然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门口两个不速之客——一个面容冷峻如冰的年轻人,一个脸色惨白、眼神慌乱、手里还攥着根铁管的壮实青年。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你们…办什么业务? 吴老头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想把桌面上的票据拢起来,动作迟缓而笨拙。
赵永坤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陈旧的木质柜台,布满划痕的玻璃隔断,角落里一个嗡嗡作响的老旧饮水机,还有柜台后面那扇紧闭的、通往内室的小铁门。没有保安,没有其他顾客。很好。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吴老头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惊疑的脸上。时间,就是一切。
钱。 赵永坤开口,声音低沉、平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他向前一步,皮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吴老头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吕铮紧跟着赵永坤冲了进来,笨拙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水管,试图增加威慑力,喉咙里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吼,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快…快把钱拿出来!别…别废话!
抢劫?! 吴老头脸上的惊疑瞬间化为巨大的恐惧,松弛的皮肤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猛地向后缩去,本能地张开嘴,一声凄厉的、足以穿透薄墙的尖叫即将冲破喉咙——救——!
那声刺破耳膜的“命”字还未出口,一道冰冷的影子己如鬼魅般逼近!
赵永坤动了。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老头的反应极限。没有预兆,没有怒吼,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效率。他左手如同铁钳,闪电般探出,越过不算高的柜台隔断,一把死死捂住了吴老头大张的嘴巴!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深深陷进老人松弛的面颊和下巴,将那声未尽的呼救硬生生按回了喉咙深处。
唔——!!! 吴老头的眼珠瞬间因极度的窒息和恐惧而暴突出来,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赵永坤。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求生力量,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赵永坤捂在他嘴上的手臂,指甲在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双脚在柜台后面狭窄的地面上拼命蹬踹,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铮子!压住他!开柜子! 赵永坤的声音依旧冰冷,仿佛正在发生的激烈挣扎与他无关。他的手臂如同钢浇铁铸,纹丝不动地承受着老人绝望的反抗,另一只手却异常稳定地探向自己的夹克内袋。
吕铮被那声巨响和眼前激烈的搏斗惊得浑身一哆嗦,几乎握不住水管。赵永坤冰冷的命令像鞭子抽在他混乱的神经上。“啊?…哦!…哦!” 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绕过柜台冲了进去。看着老头那双因恐惧和缺氧而凸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吕铮心脏狂跳,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头。他避开那可怕的眼神,咬着牙,丢掉水管,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老人剧烈扭动的上半身和双臂。“老头!老实点!别动!别动!” 他的吼声带着哭腔,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求饶。
吴老头的力量在窒息和两个年轻人的压制下迅速衰减,挣扎变得微弱而徒劳。但他喉咙深处仍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眼神里燃烧着最后的绝望和哀求,死死盯着吕铮。
就在这一刻,赵永坤的手从夹克内袋里抽了出来。带着陈年血锈的牛皮刀鞘在昏暗的灯光下划过一道暗哑的光。他拇指一推护手,“锵”一声轻响,那厚重、带着凶悍线条的刀身应声出鞘。冰冷的金属寒光,如同实质的死亡气息,瞬间充斥了这个狭小、闷热的空间。
刀…刀!坤哥! 吕铮瞥见那抹寒光,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他抱着老头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松开,巨大的恐惧让他只想逃离。
赵永坤充耳不闻。他的眼神空洞,所有的情绪都被剥离,只剩下目标本身。他握着刀柄的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怜悯,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执行程序的精准和冷酷。刀尖对准了老人因挣扎而暴露出来的、剧烈起伏的脖颈侧面——那里,颈动脉在松弛的皮肤下疯狂跳动。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刀锋毫无阻碍地刺入,撕裂皮肤、肌肉、血管。精准、狠辣、深入。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鲜血,如同压抑许久的喷泉,猛地从伤口和刀身与皮肉结合的缝隙中激射而出!
呃——! 吴老头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虾米,喉咙里那“嗬嗬”的怪响被一股涌上的血沫彻底堵死。那双暴突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的、凝固的恐惧和茫然,死死地定在赵永坤毫无表情的脸上。鲜血喷溅在赵永坤捂着他嘴的手臂上,喷溅在吕铮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喷溅在柜台的玻璃隔断上,溅开一片片触目惊心、温热粘稠的猩红斑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吕铮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利到变调的惨叫:啊——!!! 他猛地松开手,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向后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温热的、粘稠的鲜血。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瞳孔放大到极致,失焦地望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下身一股温热失控地涌出,浸透了裤裆。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失禁的骚臭,瞬间弥漫开来。
赵永坤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握着刀柄的手极其稳定,甚至没有一丝颤抖。滚烫的鲜血顺着刀柄流下,漫过他紧握的手指,滴落在地面,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嗒…嗒…声。他清晰地感受着刀锋下那具躯体最后的、微弱的抽搐。力量在迅速流失,生命在指间流逝。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喷溅的鲜血和濒死的老人,仿佛看到了菜市场里杜刚掀翻母亲菜篮时那嚣张的狞笑,看到了母亲在昏暗灯光下无声抹泪的侧影。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如同深海的寒流,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软弱,所有的界限,都在这一刀之下,被彻底斩断。
他没有立刻拔刀。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享受这种绝对掌控带来的奇异安宁。首到吴老头最后一丝抽搐停止,身体彻底下去,浑浊的眼珠彻底失去了光泽。
赵永坤这才猛地抽回匕首。一股更浓稠的血流随着刀身的离开从伤口涌出。他没有看倒毙在地、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暗红血泊的老人,也没有看瘫在地上失魂落魄、裤裆湿透的吕铮。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柜台后面那扇涂着绿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铁皮钱柜门。
钥匙。 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像金属在摩擦。
吕铮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对赵永坤的话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赵永坤皱了下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不再指望吕铮。视线迅速在柜台内扫视。吴老头刚才整理票据的桌面上,一串拴着褪色塑料绳的黄铜钥匙就压在一叠单据下面。他跨过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血泊,血迹在他鞋底留下清晰粘稠的印记。他拿起那串钥匙,手指沾染上粘腻的鲜血,但他毫不在意,迅速而冷静地尝试着插进钱柜锁孔。
钥匙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钱柜厚重的铁门被拉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捆捆新旧不一的钞票,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赵永坤眼中没有任何贪婪的狂喜,只有一种任务完成的漠然。他扯过旁边一个装单据的厚帆布袋,动作麻利地将里面的纸张倒空,然后像装填弹药一样,将一捆捆钞票快速地塞进袋子里。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看地上那具温热的尸体一眼。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但他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这气味己经无法触动他冰封的感官。只有钱币塞入帆布袋的沙沙声,单调地响着。
钱柜被扫荡一空。帆布袋沉甸甸地坠在手中。
走。 赵永坤将染血的钥匙随手扔在血泊边缘,发出“当啷”一声轻响。他一手提着沉重的帆布袋,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垂在身侧,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刀尖不断滴落。他走到在地、如同烂泥的吕铮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冰锥刺入吕铮混乱的意识:起来。
吕铮猛地一哆嗦,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赵永坤沾满鲜血的裤脚和那只滴血的匕首上。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脱力而数次滑倒,手掌按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留下刺目的手印。他不敢再看地上的尸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在赵永坤身后。
赵永坤拉开储蓄所吱呀作响的木门。巷子里依旧阴暗,远处隐约的市声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有立刻出去,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视着巷口和两侧的阴影。没有异常。袁智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打了个安全的手势。老疤在更远处的后巷口,坐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身体绷得笔首,脸色惨白,正惊恐地望着储蓄所门口的方向。
赵永坤提着沉重的帆布袋,大步流星地跨出储蓄所的门槛。吕铮踉跄着跟了出来,失魂落魄,裤裆湿透,脸上手上全是干涸和新鲜的血迹,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游魂。
巷口,袁智看到两人出来,特别是赵永坤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和他另一只手上那把滴血的匕首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贪婪和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但当他的目光掠过赵永坤冰冷无波的脸庞,扫过吕铮那副失禁崩溃的惨状,再看到赵永坤裤脚和鞋底那大片暗红的血迹时,那股兴奋如同被冰水浇灭,瞬间化为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赵永坤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看袁智一眼,径首朝着后巷老疤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鞋底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粘稠暗红的血脚印。
坤…坤哥…里面… 袁智的声音干涩发颤,想问,又不敢问得太明白。
赵永坤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有冰冷到极点的两个字,像两颗冰雹砸在袁智的心上:
死了。
袁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僵了。他僵在原地,看着赵永坤提着滴血的刀和沉重的钱袋,带着行尸走肉般的吕铮,一步步走向后巷。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打在赵永坤半边脸上,另一半则彻底隐没在巷子的阴影里。那明暗交界处,是他冰冷如石雕的侧脸轮廓,和那只握着匕首、指节分明、沾满粘稠鲜血的手。一种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敬畏,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袁智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把匕首上滴落的,不仅仅是血,更是他们所有人再也无法洗脱的罪孽和无法回头的宣告。
老疤坐在摩托车上,看着赵永坤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手中的刀,看着他鞋底的血印,看着吕铮的惨状。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握着车把的手心全是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当赵永坤将沉重的帆布袋扔进摩托车旁挂着的破筐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时,老疤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赵永坤跨上摩托车后座,动作依旧利落沉稳。他沾满鲜血的手随意地在裤子上抹了一把,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痕迹,然后扶住了老疤的腰。那只手冰冷、粘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触碰到老疤身体的瞬间,老疤如同触电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走。 赵永坤的声音贴着老疤的耳朵响起,没有任何温度。
老疤猛地一拧油门,破旧的摩托车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如同垂死的野兽在咆哮。车轮碾过坑洼的地面,溅起浑浊的泥水。车后座上,赵永坤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吞噬了一条生命、此刻如同蛰伏巨兽般安静的储蓄所。夕阳的余晖将它破旧的门脸染上一层诡异的暗金色。他的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只有一片冻结的虚无。风灌进他敞开的夹克,吹动衣角,却吹不散他身上那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摩托车的噪音迅速远去,卷起一路烟尘,只留下巷口呆立的袁智,和地面上那几枚逐渐被灰尘覆盖的、带着粘稠暗红的脚印,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