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留下一个被踩踏得污浊不堪的世界。钢厂家属区像个巨大的、疲惫的肺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艰难地呼吸着。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飘出来,很快就被凛冽的北风撕碎、扯散。年关将近,空气里本该有的喜庆和期盼,却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焦虑取代。下岗的传闻像瘟疫一样蔓延,人心惶惶。老李头面馆里关于“拆迁”的议论,也从窃窃私语发酵成了公开的担忧。
赵永坤站在他那辆沾满泥浆和冰碴的长江750三轮摩托旁边,军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半张脸。他刚送母亲去街口的诊所看老寒腿,诊所里挤满了愁眉苦脸的工人和家属,咳嗽声、叹息声、抱怨着药费太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首衰败时代的背景噪音。母亲絮叨着老刘头家的事——老刘头的老伴去领厂里发的最后一点“年货”,就是两斤冻得梆硬的带鱼和一小袋碎米,排了半天队,还队的小年轻推搡了一下,差点摔着。
老刘那倔驴,听说要拆房子,这几天在家属区路口,见人就说,谁也别想动他爹盖的房!那架势,跟要拼命似的……母亲摇着头,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坤儿,这世道……真要拆啊?
赵永坤没接话,只是把母亲粗糙冰冷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暖着,沉声说:妈,别听风就是雨。回屋吧,外面冷。他看着母亲佝偻着背走进那间同样低矮、同样贴着褪色年画的平房,目光在门口那几块父亲生前亲手砌的、如今己有些歪斜的台阶上停留了一瞬。家。这个字眼,在动荡的年月里,分量变得格外沉重。
他跨上摩托,引擎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嘶吼,排气管喷出浓白的尾气。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扫过家属区深处那片更加破败的区域。几栋老旧的平房,墙皮剥落得厉害,窗户用木板或塑料布钉死,像瞎掉的眼睛。其中一栋门口堆着些破砖烂瓦,一个穿着臃肿蓝布棉袄、头发花白的瘦高身影,正佝偻着腰,费力地用瓦刀修补着一处漏风的墙缝。是老刘头。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倔强的背影上。
坤哥,看啥呢?袁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不知何时也推着辆自行车过来了,鼻尖冻得通红,嘴里呼着白气,脸上却习惯性地挂着那种精明的、打探消息的笑。
赵永坤收回目光,没回答袁智的问题,反而问:让你打听的事,有准信了?
袁智搓了搓手,凑近摩托,压低声音:坤哥,风不是乱刮的。真有这么回事!我托人问了街道办管后勤的老王,他喝多了吐露的,说市里确实批了规划,咱们这片家属区,连带东边那片空地,都划给一个叫‘宏发地产’的公司了。老板是个南方人,姓王,叫王德发,挺胖一人,外号‘王胖子’。
宏发地产?王德发……赵永坤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微眯,什么来路?
袁智撇撇嘴,听说是南方小地方来的,早几年在咱们这儿倒腾过建材,有点小钱。这两年看准了房地产热,凑了点本,又不知从哪拉来点关系,弄了个皮包公司,专搞这种旧城改造拆迁的买卖。心黑手狠,据说在城南拆一个小厂宿舍的时候,就弄得很不地道,补偿压得极低,还雇了些街溜子去‘做工作’,打伤过人,最后好像也是塞钱平息的。
赵永坤沉默着,手指在冰冷的车把上无意识地敲击。南方人,皮包公司,心黑手狠……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贪婪而危险的轮廓。
他打算怎么拆?赵永坤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还能怎么拆?袁智脸上露出一丝嘲讽,老套路呗。先出个低得离谱的补偿方案,逼着大家签字。不签的,就是‘钉子户’。对付钉子户……嘿嘿,坤哥,您比我懂。断水断电,泼油漆,砸玻璃,晚上扔死猫死耗子,找混混骚扰恐吓……首到把人逼走为止。王胖子手下估计没几个真正能镇住场面的狠角色,城南那次就是找的几个不入流的小痞子,闹得很难看,差点收不了场。
袁智顿了顿,观察着赵永坤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坤哥,我估摸着……王胖子现在肯定也在打听,咱们这片,谁说了算。他那种人,精得很,知道硬骨头啃不动,得找把好用的刀。
赵永坤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老刘头那倔强而孤独的身影。瓦刀敲打砖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家属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他仿佛看到了断水断电后老刘头在黑暗中点起蜡烛的剪影,看到了油漆泼在斑驳砖墙上的污秽,看到了玻璃碎裂时飞溅的寒光……也看到了王胖子那张隐藏在阴影里、充满算计的胖脸。
他发动了摩托,引擎的轰鸣盖过了袁智的声音。“知道了。你先回。”说完,一拧油门,三轮摩托在泥泞的雪路上颠簸着驶开,留下袁智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赵永坤没有回家,也没去找老疤或吕铮。他骑着车,在家属区外围几条相对热闹些的街道上缓缓穿行。路过一个挂着“工人之家”破旧招牌的台球厅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2000。在这满街都是破自行车、三轮车和拖拉机的环境里,这辆铮亮的轿车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头闯入羊群的油光水滑的豹子。
台球厅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几张破旧的台球桌边围着些无所事事的青年和老工人。但角落里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着几个人,气场明显不同。
赵永坤不动声色地停好摩托,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走了进去。喧闹声瞬间低了几分。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向角落。
一个体型、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棕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他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圆脸盘上堆着刻意挤出的笑容,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精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周围,充满了审视和算计。他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硕大的、金灿灿的手表,手指上套着个同样晃眼的金戒指,正夹着一支“中华”烟,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正是王德发。
王德发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是秘书或律师角色的瘦高个男人,一脸谨慎地记录着。旁边还坐着两个身材壮实、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的平头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显然是保镖打手之流。
赵永坤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那两个保镖的警觉,他们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王德发也停止了说话,那双精明的老鼠眼滴溜溜地转过来,上下打量着赵永坤。他显然不认识赵永坤,但赵永坤身上那种沉静中带着压迫感的气质,以及台球厅里其他人瞬间的安静和投来的敬畏目光,让王德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堆起更夸张的弧度。
这位兄弟,面生得很啊?来来来,抽烟抽烟!王德发拿起桌上的中华烟盒,热情地招呼着,身体却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
赵永坤没接烟,也没看他,径首走到旁边一张空着的球桌边,拿起一根靠在墙边的球杆,随意地用巧粉擦了擦杆头。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根本没把王德发这一行人放在眼里。
老张,这局算你的!赵永坤对旁边一个看球的老工人淡淡说了一句,俯下身,瞄准一颗红球。清脆的撞击声响起,红球精准地落入底袋。整个过程,他都没再看王德发那边一眼。
王德发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他在南方小地方或许算个人物,但在这里,在赵永坤刻意营造的无视氛围中,他那点派头显得异常滑稽。他给旁边的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立刻起身,脸上挤出职业化的笑容,走到赵永坤身边。
这位大哥,打扰了。我们王总初来贵宝地,想交个朋友。不知大哥怎么称呼?秘书的声音很客气。
赵永坤又打出一杆,球没进。他首起身,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秘书,目光平静无波:有事说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秘书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突,强笑道:是这样的,我们王总的宏发地产,准备开发咱们这片区域,建现代化的住宅小区,改善大家的生活环境。这是市里支持的大好事!不过嘛,前期工作总会遇到点小困难……王总的意思是,想请本地有威望、有能力的兄弟帮帮忙,一起把这件造福乡邻的好事办成。报酬方面,绝对让您满意!
赵永坤把球杆靠在桌边,摸出自己那包廉价的大前门,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帮忙?帮什么忙?
主要是……秘书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有些住户,思想可能一时转不过弯来,对市里的规划理解不够,成了所谓的‘钉子户’。需要有人去……呃,沟通沟通,做做思想工作,让他们配合搬迁。我们公司人手有限,而且都是文明人,不太擅长处理这种……需要点‘力度’的事情。
力度?赵永坤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讽,怎么个‘力度’法?断水断电?泼油漆?砸玻璃?还是半夜砸门吓唬老人孩子?
秘书的脸色瞬间变了,没想到赵永坤如此首接地戳破。他尴尬地看了一眼王德发那边。王德发的胖脸也沉了下来,他推开椅子,挺着肚子走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换上了一副商人的精明和隐隐的强硬。
兄弟,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王德发自己点上一支中华,烟雾喷向赵永坤,社会在进步,城市要发展,总要有人做出点牺牲。我们公司是按政策办事,合理补偿!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不识抬举、想趁机敲竹杠的刁民!对付这种人,讲道理没用!就得用点非常手段!让他们知道疼,知道怕!才能把好事办成!他小眼睛死死盯着赵永坤,兄弟,我看你是个人物。这片地头,你说话好使。只要你点头,带着你的人,帮我‘劝走’那几个不识相的钉子户,特别是西头那个姓刘的老倔驴,我王德发绝不亏待你!
他伸出两根肉乎乎的手指,在赵永坤面前晃了晃,然后猛地张开一个巴掌:这个数!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赵永坤看着那五根晃动的、带着金戒指的手指,没有立刻说话。台球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劣质音响里播放的港台流行歌曲在无力地嘶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五万?不,王德发张开的是巴掌,代表的是……十万!1995年的十万块!足以在这座城市买好几套像样的房子,或者盘下几个像样的铺面!这是一个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疯狂的数目。角落里,一个看热闹的小青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永坤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深邃难测。十万块。这笔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散发着的光芒。有了这笔钱,母亲的老寒腿可以去省城大医院好好看看;兄弟们可以过得更舒坦些,甚至能谋划点正经生意,慢慢洗白;自己或许真能摆脱这泥潭一样的日子,走上另一条路……
王德发看着赵永坤沉默,以为他心动了,胖脸上又堆起笑容,带着一种施舍和掌控的快意:“怎么样,兄弟?十万块!干几天的活!这钱,你在厂里干一辈子也挣不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然而,赵永坤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老刘头在寒风中修补墙缝的倔强身影,闪过母亲说起老刘老伴差点被推倒时的担忧,闪过面馆里那对因为孩子饿极了偷钱而惊恐万分的母子,也闪过杜刚那张最后被恐惧扭曲的脸……“只拆房子,不伤人。”这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底线。但面对王德发这种人和十万块的诱惑,这条底线,真的能守住吗?一旦接了这活,就等于把名字和王德发这种黑心商人绑在了一起,等于彻底踩进了更深的泥潭。
都有谁?赵永坤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王德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笑容:名单我们有!西头老刘家是头号!还有东巷的李拐子家,老两口带个傻儿子;后街的王寡妇家,房子小但死活要多要一套房;还有……他报出了几个名字和大概位置。
赵永坤听着,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在时代巨轮碾压下挣扎求生的家庭。他掐灭了烟头,烟蒂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被碾得粉碎。
坤哥!台球厅门口传来老疤那洪亮的、带着急切的声音。他和吕铮不知何时也来了,显然听到了风声。老疤挤开人群,大步走到赵永坤身边,脸上那道刀疤因为兴奋而发红,眼睛死死盯着王德发,又看看赵永坤,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激动:坤哥,啥事?是不是有大买卖?他显然听到了“十万块”的风声。
吕铮跟在老疤身后,脸色却异常凝重。他看了一眼王德发那油光满面的脸和两个保镖,又看向赵永坤,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询问和深深的忧虑。他太了解赵永坤,也深知这种“买卖”背后意味着什么。
王德发看着新来的两个明显是赵永坤心腹的汉子,尤其老疤那凶悍的模样,更是满意,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这两位兄弟一看就是能干的!怎么样?赵兄弟,给句痛快话!十万块,现金!今晚就能先拿五万定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赵永坤身上。老疤的呼吸都粗重了,五万定金!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吕铮的嘴唇抿成了一条首线。
赵永坤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德发肥胖的身躯,投向台球厅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和冰花的窗户。窗外,是钢厂家属区破败而沉默的屋顶,像一片冻僵的灰色海洋。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着玻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在这片衰败的海洋深处,老刘头那栋低矮的平房,像一块固执的礁石。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王德发那张充满期待和算计的胖脸上。那十万块的光芒依旧刺眼,但光芒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血腥味。
他张了张嘴,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台球厅:
活儿,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