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圈里的阴影似乎更加浓稠了,像凝固的、散发着恶臭的沥青。
宋楠乔蜷缩的姿态未变,如同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冰冷的顽石。
胃里那块泔水凝成的墓碑,在低温下缓慢地、顽固地消解着,释放出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带着馊腐气息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让指尖的冻疮都麻木得失去了痛感。
屋外,搓衣板的刮擦声终于停了。李秀兰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伴随着水瓢舀水的哗啦声。死寂的空气里,酝酿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冬日室外那种凛冽的、干燥的寒气,宋建国回来了。
脚步声比出去时轻快了些,踢踏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为之的“稳健”。仿佛他不是在村里走了一圈,而是刚刚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体面的公务。
“秀兰啊,中午弄点啥?”宋建国的声音传进来,带着一种经过修饰的、试图显得温和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疏离的腔调。
他刻意避开了猪圈的方向,仿佛那里只是一个堆放垃圾的角落,而非住着他亲生女儿的地方。
宋楠乔的眼皮微微撩开一条缝隙。冰冷的视线,如同潜藏在冻土裂缝里的毒蛇,无声地锁定那个走进正屋的身影。
宋建国脱下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却被他浆洗得笔挺的旧中山装,小心翼翼地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挂在了门后唯一的钉子上。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对这件象征他“身份”的破衣服的珍视。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那双手,提笔杆子时带着装腔作势的“文人”气,此刻却显得粗糙而短拙。
“还能弄啥?缸底刮刮,掺点红薯面糊糊呗。”李秀兰的声音闷闷地从灶间传来,带着认命的麻木,连抱怨都省了。
“嗯,将就点。”宋建国应着,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给自己倒了碗热水。
氤氲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他那张刻着虚伪和疲惫的脸。
他吹了吹气,小口啜饮着,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喝的不是白水,而是琼浆玉液。
那满足感,与他刚刚在猪圈外呵斥女儿吃泔水的嘴脸,判若两人。
“刚才去村长家坐了坐,”宋建国放下碗,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像是说给李秀兰听,更像是说给这破败屋子里的空气听,试图填补某种空洞,“聊了聊开春村里挖渠的事。村长说,这账目上的事,还是得靠我,别人弄不周全。”
他挺了挺并不宽阔的胸膛,脸上挤出一丝矜持的、被“器重”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张劣质的面具,勉强贴在皮肉上,透出底下深藏的、因长期讨好而生的卑微和算计。
“哦,村长看重你。”李秀兰应和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习惯性的顺从。她继续在灶台边忙碌,佝偻的背影像一张被生活压弯的弓。
宋建国似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或者说,他只需要一个听众,满意地点点头。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灶台角落放着的、一小包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他走过去,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猥琐的珍视,轻轻掀开报纸一角——里面是几块劣质的、裹着粗糙糖纸的水果硬糖,还有一小撮油亮的炒花生米。
宋楠乔的瞳孔在阴影里猛地收缩。
那花生米的油光,那劣质糖果的廉价甜香,隔着冰冷的空气和猪圈的恶臭,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感官。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宋建国偶尔会从外面带回这样一点“零嘴”,在宋木她那个抱养的哥哥面前,像个施舍恩惠的君王。
而她?通常是分不到一颗糖,一粒花生。得到的,只有父亲瞥过来的、带着轻蔑和厌烦的眼神,仿佛多看这个“赔钱货”一眼都是浪费。
那些糖果和花生,往往是他去“走动”时,用村里账目上“损耗”的几分钱,或者……用本该属于她的助学金,抠出来的。
胃里那块泔水墓碑剧烈地翻搅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水。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用更尖锐的疼痛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虚伪的画皮!
清高?体面?村会计的“重任”?
全是狗屁!
他所谓的“体面”,是踩在亲生女儿的脊梁骨上,用她的血泪和尊严,去换取村长几句轻飘飘的夸赞,去换取供销社柜台后售货员那点带着施舍意味的“人情”!
他所谓的“顾全大局”,是慷他人之慨,拿着本该属于困难学生的助学金,去填他那张贪得无厌、又极度自卑的嘴脸!
他所谓的“文人风骨”,是在猪圈外呵斥女儿吃泔水,转身却能在家里,对着妻儿摆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架子,享受着那点偷来的、带着蛆虫腥味的“零嘴”!
宋建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只是习惯性地想要确认自己的“权威”。他端着水碗,踱步到正屋门口,目光投向猪圈的方向。那张刚刚还带着“被器重”笑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覆盖上一层习惯性的、混合着烦躁和厌弃的阴霾。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猪圈外的冰冷和暴躁,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盆里的东西,一滴都不许剩!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当小姐享福的吗?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那盆冰冷的、散发着馊臭的泔水,在宋楠乔的余光里,像一滩凝固的、污秽的毒液。
她没有抬头看他。视线低垂,落在自己那双布满冻疮和污垢、深深插在冰冷稻草里的手上。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垢。
宋建国见她不吭声,似乎更烦躁了,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无声的挑战。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晦气!”
转身回了屋,门帘在他身后晃荡,隔绝了他身上那股劣质烟草和虚伪气息混合的味道。
猪圈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李秀兰在灶间弄出的轻微响动,像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哀乐。
宋楠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冻僵的泥塑。
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比猪圈淤泥更污浊、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恨意。
她伸出手。不是去端那个泔水盆,而是再次,深深地插进了那粘稠冰冷的糊状物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手指,深入骨髓。泔水的馊臭、烂菜叶的腐败气息、冰碴的尖锐冰冷……所有污秽的滋味,顺着指尖的神经,清晰地、残忍地传递上来。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大把,塞进嘴里。
冰冷粘稠的糊状物挤压着口腔,冰碴割着牙龈和上颚。
她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牙齿碾碎冰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馊味、酸味、腐败的菜叶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混合成一种地狱般的滋味,在口腔里爆炸。
她用力吞咽下去。
喉咙被冰冷的糊状物和冰碴刮擦得生疼。
胃袋剧烈地抽搐、抗拒。但她压制着,像在吞咽一枚枚淬毒的钉子。
每一口冰冷的泔水,都像是在撕咬宋建国那张虚伪的画皮。
每一口馊腐的滋味,都像是在品尝这个所谓“家”腐烂的内核。
每一口冰碴的刺痛,都像是在磨砺她心底那把名为复仇的冰刃。
父亲?
呵。
一个披着人皮、用规则和伪善武装自己、贪婪地啃噬着亲生骨血的蛆虫罢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口腔里残留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泔水的余臭。
胃里翻江倒海,冰冷沉重。但她坐首了身体,背脊在污秽和寒冷中挺得笔首,像一杆刺破冻土的、带着毒汁的矛。
目光穿透木栏,再次精准地钉死在侧屋那扇虚掩的门上。
深蓝色的账簿。
记录着蛆虫行径的罪证。
泔水的滋味,她己经刻骨铭心。
现在,该让那位“体面”的父亲大人,也尝尝规则冰冷的獠牙,是什么滋味了。
野草的根须,在污秽的冻土下,无声地缠绕上第一块腐朽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