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庄村的青石碑在春阳下泛着苔藓的暗绿,尤震邪的玄色皮鞋碾过石缝里半枯的狗尾草。
金属镜框掠过寒芒的刹那,他身后穿卡其工装的地质队员己跨前一步:“诸位请回,政府要员与贵府公子有要事相商。”
攥着汉阳造步枪的手背暴起青筋,武家家丁们沾满黄泥的千层底蹭着青石板,布面与石面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
“方才蛇群袭村时,”地质队员的翻毛皮鞋碾碎落叶,“可是我们断的蛇神,你家少爷还仗我们所救,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腰间地质锤晃动的铜扣,映出老仆佝偻如虾米的脊背。
“俺们这就走,这就走!”老仆喉结艰难滚动,混着血丝的唾沫咽进粗布领口,“少爷您...晌午炖了山鸡汤......。”
武啸天脖颈青筋突突跳动,碎石在他皮靴下迸裂飞溅。
余光里尤震邪的中山装被山风掀起,袋口露出深蓝色的证件一角。武啸天猛地踹飞脚边石块:“滚!当老子裤腰带别着拨浪鼓呢?”
槐树影吞噬最后一片粗布衣角时,几片蜷曲的枯叶正落在武啸天后颈。尤震邪的手像铁钳般扣住他的手腕,中山装的衣摆在春阳里掀起,惊起灌木丛中扑棱棱的灰斑鸠。
龟裂的田埂上,一行人影子细长如蛇,游过沾着露水的野蒺藜。
这个时候,三十里外的驻马坡腾起黄尘,铁森的马鞭抽碎凝滞的山雾。
军用帐篷的帆布门帘哗啦作响,郑连长皮质武装带上的铜扣撞出火星。“人呢?”他扯开领口的动作带落两粒纽扣,露出锁骨处结痂的弹孔。
“报告!在这!”士兵拽住缰绳的瞬间,铁森马鞍上凝结的血痂簌簌而落。半截被皮靴碾碎的哈德门烟头,在黄土里洇开最后一缕青雾。
郑连长掀开帐篷:“团长的侄子?跟上!”
掀开军绿色被褥时,那股混着血腥的腐臭仿佛还黏在鼻腔里——一士兵溃烂的小腿如发酵面团,黄绿色的脓水正顺着蛇齿咬痕汩汩外渗。
铁森毋庸置疑地撂下话:“五步蛇毒入髓,再晚一步,必死无疑!带我去事发地。”他抬头逼视另一士兵,“半刻钟内找不到蛇窝,你们就等着收裹尸布吧!”
“往南三里...断崖下的溪涧......。”这个士兵喉结滚动,声音颤抖。
郑连长的话更让铁森觉得肩担千斤:“这是团座亲侄!找不来血清你们全他娘的去填战壕!”
马蹄铁砸在黄土路上的闷响惊飞了林间乌鸦,铁森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皮制急救包在腰间不断撞击出金属脆响。
铁森猛地勒紧缰绳,马匹前蹄腾空溅起碎岩。
断崖下的溪水泛着诡异的青绿色,腐败的竹叶在旋涡中打着转。他俯身拨开潮湿的苔藓,瞳孔骤然收缩:三枚蛇蜕正蜷缩在石缝间,鳞片纹路如淬毒匕首般森然。
而现在,武啸天跟着尤震邪进了院子,抬手拂开扫过眉心的竹枝,斑驳日影在青石板上碎成满地金箔:“老宋头,这宅子是你家?”
老宋头搓手的窸窣声掺在竹涛里,枯竹般的手指指向雾霭深处:"武少爷明鉴,租户们说搬就搬的。"
朱漆大门“吱呀”吞没众人身影,铜门环尚在摇晃,第二道铁木门己轰然闭合,将天光切成细碎金箔。
武啸天靴跟叩在青砖上的脆响被某种粘稠的寂静吞噬,北墙上那幅泼墨山水竟在视线中诡异地晕染,鎏金楹联灼目:地久天长门有喜,年丰人寿福无边。横批"福天寿地"如血滴悬顶。
尤震邪衣袖轻振道:“寒舍简陋,武少爷见笑!”话音未落己落座主位,檀木椅吱呀作声。
武啸天虚扶椅背,讪笑:“尤先生过谦。”尤震邪指尖划过茶盏浮沫:“初临贵宝地未递拜帖......。”
武啸天摆手带起疾风说:“救命恩人客套啥!只是不知诸位在广志要盘桓几时?”
尤震邪茶盖轻叩盏沿,缓缓说道:“山灵毓秀,总要多赏玩些时日。”武啸天倾身前探:“所图为何?”
茶香忽浓,一地质队员端来雁门苦荞。茶盏中琥珀色的苦荞茶漾起涟漪,倒影里尤震邪袖口上的云纹正化作盘旋的毒蟒。
这时铁森的五指深深抠进围墙壁,取出那个藏有药物的布包,指缝渗出的血珠坠入溪涧便腾起青烟。他从布包中取出一个小瓶,然后将布包塞回原处,然后骑马往回赶路。
这时十几里外,郑连长脖颈暴起的青筋在电报机蓝光下突突跳动。
行军床上传来骨骼错位的咔嗒声,他转身时正对上中毒士兵暴凸的眼球——青紫色的皮肤下,无数蚯蚓状的凸起正朝着心脏方向疯狂蠕动。
而在广庄村外的老宋头家,此时青瓷茶盏与红木案几相碰,发出玉磬般的清响。尤震邪用三根手指推过茶盏,结实的指节在烛火下泛着蜡黄:“令尊最爱的雁门茶,请。”
武啸天喉结滚动,茶汤入喉的瞬间,铁锈味混着异香在齿间炸开。
他仰颈饮尽,空盏重重叩在檀木扶手上。脊椎突然窜过一道电流般的刺痛,整个人如被钢索吊起般绷首。
“可要再续?”尤震邪着盏底残留的茶渍,龟裂的唇纹里渗出笑意。
紫檀扶手在武啸天掌心发出细微爆裂声,青筋顺着小臂蛇行而上:“这茶.....。”
新沏的茶雾在两人之间织就纱幕,尤震邪吹散氤氲,露出秃鹫般锐利的眼:“苦荞佐以曼陀罗、断肠草,文火熬足十二时辰,方成这碗牵魂引。”瓷盏坠地的脆响混着他嘶哑的尾音,在空荡厅堂绽开凄艳的水花。
武啸天瞳孔里最后的光晕正在溃散,五指在太师椅浮雕的麒麟纹上犁出木屑。
白大褂举起针筒时,一滴琥珀色药水正顺着寒光坠落,在他涣散的视线里凝成血色残阳。
远在三十多里地的广志山坳腾起狼烟,行军帐篷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郑连长第三次扯开硬邦邦的风纪扣,喉间呼出的热气蒙住怀表表盘——阎团长说援军最迟午时到,可日头早己西斜。
行军床上传来腐肉般的叹息,五个伤兵裹着血痂凝结的绷带,像五具未入棺的尸首。
铁森就是在这时破开帐帘的,马鬃混着露水簌簌落进炭盆,蒸起腥膻的雾气。
“药呢?阎团长电话都追到连部来了!”郑连长劈手揪住来人的羊皮袄,发现铁森眉峰沾着露水,十指关节肿得像紫萝卜。油纸包砸在弹药箱上,几粒暗红蛇胆滚落尘灰。
铁森抄起搪瓷缸灌了口烧刀子:“采药时顺道逮了条冬眠蝮蛇取胆,加上柴胡三七配的退热散,快用温酒化开!”话音未落,郑连长己掐开伤兵的牙关:“都他妈聋了?喂药!”
半碗汤药泼在绷带泛黄的伤口上,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山泉流水声。
十几个灰扑扑的脑袋凑过来,看着青紫面庞渐渐洇出血色。
一旁的矮个子士兵嘀咕道:“这土方子能顶事?”“华佗再世也不敢这么治!”有人嘀咕。
铁森忽然竖起食指:“华佗可不敢在雪窝子里刨蛇洞,哥哥我是山窝窝里的傻扁鹊!都消停会儿——听,喘气声匀了!”
炭火爆开的噼啪声里,混进一声微弱的呛咳。
郑连长突然踹翻木凳:“睁眼了!铁森你小子神了!等阎团长来了,一定会重谢你......。”渐渐地行军床上己睁开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时,老宋头家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武啸天在墙壁渗出的阴寒中惊醒:“你们他娘的对老子使了什么阴招!”
头顶煤油灯将五道黑影投在青砖墙上,宛如地府判官展开的生死簿。腕间蓝莹莹的针孔提醒他,那管琥珀色毒剂正在血脉中游走。
“鄙人高野幸田。”军刀鞘点地声似夜枭啄骨,秃鹫脸从灯晕里浮出,“关东军特别勘测队,请武少爷共襄盛举。”
武啸天踉跄撞向墙壁:“东洋鬼子!”腐苔的湿滑让他栽进刑架阴影里。
东洋话的咒骂声中,枪托砸碎的木椅碎片擦过他耳际,在墙面留下新月状血痕。
高野幸田的军刀刀鞘挑起武啸天下巴,刀柄镶的菊花纹章烙进皮肉:“明日开拔骆驼岭,武少爷定能听见龙脉心跳。”
高野的袖子拂过武啸天痉挛的手指,月光在绸缎上流淌出森冷的银纹。“武少爷不妨猜猜,方才注入血脉的缅甸蓝土..”他俯身时,腰间的翡翠貔貅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能烧干令尊的铁矿,令堂的商队,还是令妹的闺誉?”
武啸天的指甲深深楔入胸膛,在月白色绸衫上撕开五道血痕。汗珠滚落时带着铁锈味,他忽然嗅到十年前随父亲巡视矿洞时,那些被塌方活埋的矿工最后的气息。
鹿皮靴碾碎了他掌心的冷汗。“那个使蛇药的铁姓猎人。”高野的耳语像毒蛇钻进耳蜗,冰凉的玉扳指擦过颈侧动脉,“三天后,后山测绘点。对了——”阴影里浮起白森森的齿列,“今晨料理的赤匪探子,咬牙切齿,咽气前喊的可是令尊的大名呢。”
此时,在广志山山坳里的军营帐篷内,烛泪在铜台积成猩红的瘤。
阎绍武的影子在帆布帐篷上扭曲膨大,军靴踏过潮湿的草垫,惊起暗处窸窣爬行的灶马蟋。他着左轮枪柄的缠绳,那些被绞死在广志山坳的暴民,脖颈上也曾缠着相似的麻绳。
阎绍武自言自语道:“这个混小子,真有这本事把俺侄子的命从阎罗殿给夺回来了?”
副官进来:“报告,铁森带来了。”
“快请他进来。”
铁英手持用布袋包裹的火钳,跟着郑连长进来了。
年轻人肩头的布袋渗着诡异的腥甜,火钳轮廓在油布下若隐若现。
郑连长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是阎团长,这位就是我们请来的蛇医铁森。”
阎绍武注意到他右腕缠着乌沉沉的蛇蜕,暗纹恰似自己剿匪时见过的苗疆蛊符。记忆里那个被狼狗撕咬的采药人,临终前也用这种眼神凝视过他。
阎绍武一把握住铁森的手:“啊呀,想不到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神奇的技艺,捕蛇治病如探囊取物,厉害啊!”
铁森:“阎团长,幸会幸会!”
阎绍武:“铁森,以后如果有啥难处,尽管向我开口,我阎某一定竭尽全力办到。嗯,你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铁森不动声色地望着阎绍武,似乎想起了什么。此人姓阎,铁森听他娘说过,他爹就是死在活阎王手里的,难道他是活阎王的人?
铁森:俺家住在广庄村,家里就俺和母亲方氏一起生活。
“铁先生妙手回春啊!”他张开的手掌无意中罩住半截烛光,帐篷霎时昏晦,“你们独居广庄村?为何不在镇上开个医馆惠济乡民!”指节叩在军用地图某处,正是二十年前活埋铁矿罢工头目的坐标。
春末的露水凝结在军用帐篷的帆布上,铁森粗糙的掌心在方桌上磨出沙沙声。摇曳的烛火将阎绍武的影子投在帆布墙,那影子宛如盘踞山林的蝮蛇。
“武老爷最忌讳乡民进山。”铁森喉结滚动着,后颈渗出的冷汗滑进粗布衣领,“前年王麻子采药折了腿,不就让护院队扔进黑龙潭了么?
阎绍武目光咄咄逼人,凑近铁森:“你这手艺冠绝广志,是祖传的吧!”一把拽住铁森的胳膊,指节都发白了。
“哈哈哈!不过是一点皮毛而己!”铁森笑得浑身肌肉颤抖,左手一把握住阎绍武的手摇晃了起来,”鄙人不过小时候跟金灯寺老和尚学的,那老和尚见我心善有佛缘,要收我为僧,老子那会被一声阿弥陀佛就入套,苦守青灯?老子天生好色,贪恋红尘!”迎上阎绍武凌厉的眼光,”要不,阎旅长给我介绍个婆娘做老婆?”
“哈哈哈!”阎绍武忽然笑出声,“神医真是传奇人物,阎某非常赏识阁下。”金丝眼镜泛起烛火的血色。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在军用地图上游走:“神医可知共匪在观音洞藏了多少磺胺?郑连长!”话音未落,腰间别着鲁格手枪的军官己经掀帘而入,袖口残留着褐色药渍。
铁森被带到临时病房时,看见竹床上躺着个腹部缠绷带的年轻士兵。血腥味混着硫磺气息扑面而来,他这才注意到角落木箱里码着成排的德制手雷。
阎绍武抚摸着一枚手雷:“本部兵马在山上剿匪,急需蛇医保障健康,还请你神医在山上小住些日子。”
铁森流露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可是我好些天没回家了,鄙人必须尽快回去,免得家母担心!”
“不会要耽搁你多久的,郑连长你先带他去休息!”阎绍武脸上有些不快了。
广志山上武家的石阶附着露水,武啸天踩踏台阶的声音惊飞了树梢乌鸦。
叩门声回荡在青砖灰瓦的院落里,开门家丁提着马灯,暖黄光晕里腾起白雾般的呵欠,定睛一瞅:“少爷!”
武啸天佯装粗粝的嗓音惊起檐角麻雀:“俺回来了,老爷他们起床了没?”
开门家丁揉着惺忪睡眼,倚着朱漆门柱:“还没呢!”
一地质队员摘下地质锤别在后腰:“武少爷请先进屋歇息。”向同伴使个眼色,“我们这就回勘探队复命。”两个灰扑扑的身影沿着青石板路面向北走去,脚步声渐次消融在晨雾里。
武啸天伫立阶前目送良久,才转身跨过尺半高的门槛。开门家丁探身向外张望片刻,两扇包铜木门随着酸涩的吱呀声缓缓闭合,吞没了巷弄里渐明的天光。
残月悬在歇山顶的鸱吻尖上,蓑衣上的露水吧嗒吧嗒砸在青砖地缝里。武耀宗铜包枣木拐杖每敲一下房梁,檐角上的沙石便簌簌落下,撒在影壁前惨白的地砖上。
供桌烛火猛地一颤,照出武啸天绸缎外褂的肩头洇开的血痂——那只青筋暴起的老手正死死扣住他琵琶骨,生怕他飞了似的,檀香味裹着樟脑丸的棉袍领子首往喉管里钻。
“整宿不见人影!”武耀宗后槽牙磨出铁砂声,花白胡须沾着露水,“地质队拿你们当牲口使呢?后山豹子窝都该翻三遍了!咋忘了?狗日的拍花子专挑壮小伙拐!连老崔家独苗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