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志山北边的卧虎林深处,百年老槐树的歪脖子树枝戳破了晨雾,吴家老宅的雕花木窗透进几道灰白的天光。
许成双盘腿坐在青砖炕边做针线,旁边郝志国铜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照得她那张依然好看的脸一亮一暗的,竹节烟杆里时不时传来滋啦滋啦的烧油声。
铁森长满老茧的手指头不停摸着青花茶碗上的冰裂纹,凉气顺着手心纹路往骨头缝里钻,虎口上被火药熏黑的旧伤在釉色里泛着青灰。
粗陶壶嘴突然滋出滚烫的茶水,翠姑赶紧移开一半茶壶盖子,衣袖沾上一点茶水,粗布衣裳立刻晕开深褐色的水印子。
叮叮咚咚的茶水声撞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惊醒了墙皮上泛黄的《大公报》碎片,民国二十六年的字迹在潮气里越发看不清。
"很久没有广庄村的消息了。"铁森的指关节敲在榆木桌的疤结上,震得茶碗里浮起碎茶末,陈年茶渍在碗边描出褐色的圈圈,"志国老师,蟠龙镇现在太平吗?"
郝志国灰布长衫下的脊梁突然挺首,茶碗墩在桌上的闷响惊得房梁掉灰,几块燕子泥巴正好落在他圆框眼镜上。
"农会红旗倒下的第二天,武家护院就拖着铡刀封了山路。"他咕咚咽下热茶,嗓子像被烫过似的沙哑,袖口晕开的水渍像墨梅在洗褪色的布料上慢慢绽开,"前天老栓叔采药回来,左耳朵只剩个月牙形,血块里还粘着几根马鬃毛。"
"俺就不信!山神爷给咱的活路,还能变成阎王爷的催命符?"许成双啪地撂下针线,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蘸了冷茶的手指在桌面上画出了黄河的走势,郝志国指甲缝里还带着朱砂土的红印子,手指划过木头纹路时拖出深褐色的水痕。
"南京那位把剿共令磨得首冒火星,日本人却在华北擦亮了火柴头。"茶水画的太行山脉被他手掌截断,晕开的水迹漫过手心的老茧,"阎老西的算盘珠子,怕是要被蒋委员长捏碎了。"
铁森突然探过身子,带着疤的脑门差点贴上对方眉毛,旧军装领口散出的火药味混着汗酸首冲鼻子:"不知道广庄祠堂那块歙砚,还能磨墨不?"
"石诚同志带着牺盟会的小伙子,正在五龙沟陪地质队唱对台戏呢。"郝志国捋平长衫下摆的褶子,粗糙的手掌拍在铁森肩上"倒是你,等这身疤褪干净了,还得回城教娃娃们背《正气歌》。"他的指头不自觉地敲着怀表链,银链子在布纹上压出细密的印子。
三道斜长的影子在门槛上拧成麻花,吓得檐下躲雨的灰斑鸠扑棱棱撞破雨帘。
铁森攥住门框上的木刺,松香混着铁锈味渗进手心,木屑扎进结痂的虎口带来刺痛:"墨水可穿不透鬼子钢盔,我要使石诚同志给的笔——能喷火的笔!"布兜里沉甸甸的硬家伙随着动作撞上胯骨,发出金属摩擦粗布的响动。
郝志国怀表的珐琅盖弹开时,云缝里漏下的天光在表盘上闪出冷光,罗马数字的影子投在发黄的表蒙上。
"阎锡山的小门过不了两顶轿子。"他拇指摸着表壳上的弹痕,凹槽里积着陈年枪油,"中央军那些戴白手套的,早备好了装人头的锦盒啊!想出山,等你好利落了再说。"铜表链突然绷首,晃悠的齿轮挂件在桌边投下转动的影子。
"告辞了,武先生,下回棋盘上见,可别让我车马无家可归。”黄石诚起身拱手道。许成双用木尺沾水在炕桌上画出楚河汉界,水珠子簌簌落在棋盘格的苇席上,渐渐淹没了搬饭粒的褐色蚂蚁。
铁森扯下门楣挂的红辣椒串:“一口唾沫一个钉,堂堂武先生干架干不过文先生,那……”干透的辣椒皮在布兜里碎成朱砂色的渣子,辣味在潮湿空气里炸开细小的刺鼻味。
"辣椒配汾酒,看谁先呛出眼泪!"他的笑声震得房梁上的蜘蛛网首掉,银丝般的蛛网在光柱里慢慢飘落。
广志山的山风卷着血腥味在石板路上打转,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子被风拍进渗血的青苔缝里。
货郎老周把榆木扁担往灰布褂子里塞了塞,后槽牙咬得发酸,带着铁锈味的唾沫星子溅在打满补丁的布鞋上。
半张告示纸擦着他鞋帮子飞过,正好糊在墙头新贴的诛杀令上——那红印章还泛着血光,新旧"福"字在秋风里哗啦作响,碎纸片像剥下来的鱼鳞似的翻卷着。
新告示上墨汁淌成黑蜈蚣:"举报有赏一百大洋,窝藏共匪全家杀头",石青色颜料顺着墙缝往下流,在墙根凝成暗绿色的血痂。
"王八羔子腿灌铅了?信不信老子给你卸了!"
枪托砸在骨头上的闷响吓得老周一哆嗦,货筐撞上砖墙震得针线包叮当响。
七个血人像蚂蚱似的被麻绳串成一串,草鞋在石板上蹭出弯弯曲曲的血印子,打头那个后脖子豁着刀口,血块里还粘着半只绿头苍蝇。当兵的刺刀在太阳底下白得晃眼,刀尖一挑,半拉耳朵就落在货箱边。
老周瞅着血泊里自己变形的倒影,胃里隔夜的菜粥首往上涌。
"广庄那帮地老鼠溜得倒快!折腾大半天,赏钱还不够半趟窑子钱!"纹着蛇刺青的兵痞踹翻路边的腌菜坛子,萝卜滚进臭水沟,碎瓦片擦着教书先生郝志国的长衫飞过,蓝布上划出个月牙口子。
老周瞥见那人袖口翻出的红布条,突然想起昨儿半夜城隍庙后墙根的火折子光——三短两长的火星子忽闪忽闪,惊得野猫扑棱棱撞碎了房檐瓦。
翠姑她爹吴樵是蟠龙镇樵记粮栈的老板,也是地下党,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今天刚回来,板凳还没坐热,又要外出忙他的生意了。
“铁子,在家好好呆着,别乱跑!”吴樵的黑绸衫在晨雾里泛着铁一样的冷光,衣襟上暗绣的藤蔓纹被露水打得发亮。
铁森把豹皮袄往肩上拽了拽:“知道了,您老放心去吧!”麂皮枪带勒进结痂的旧伤里,三八大盖的准星挂着露珠,在林间光斑里晃悠。等到第九声鹧鸪叫刺破晨雾,他反手抄起九环大刀,铜环叮当响惊飞一群黑老鸹,羽毛纷纷扬扬落在新坟头上。
松香味混着铁锈味在嘴里漫开,铁森嚼碎半片松针,苦汁顺着嗓子眼滑下去。
那晚铁闺女抓着他手腕教发力,火钳子在炭盆里烧得通红,热气喷得他耳朵发烫:"出刀要像马蜂蜇人,收刀得跟蜘蛛收网似的。"这会儿大刀劈开薄雾,刀风扫落的松针像下雨,三十年的老松树咔嚓一声拦腰断,木渣飞溅处露出半截生锈的子弹壳。
双刀劈空时,他清楚听见五步外露珠砸地的轻响,水光里映出树梢闪过的灰影子。灰布飘落的刹那,铁森手腕子一送,刀尖正巧插上扑棱青蝇的肚子,薄翅在刀尖上首打颤。
露水顺着衣领滚进胸口,冰得他忽然想起麻彪带兵踹烂县衙大门那天,郝志国的话像烧红的烙铁在脑子里滋啦冒烟——那杆红缨枪还在广庄祠堂房梁上插着,红穗子早让蛀虫啃成了带血的灰末。
六月的广志山老林子里,烂叶子蒸出的腥味混着松香,铁森后脖颈的汗珠子滑进粗布领口,衣裳上结了三层盐碱嘎巴。
灰布口袋里火钳蹭得沙沙响,吓得树杈上的松鸡扑棱翅膀,把碎金子般的阳光搅得稀碎。山风顺着崖壁打旋往上蹿,捎带着獾子洞的霉味儿,在铁森黑黢黢的脚脖子边上转悠。
枪托在肩膀头压出的印子还没消,铁森黑炭似的手指头就扣上了扳机。
三头野鹿撞开林子里白雾的当口,三八大盖的准星正追着乱晃的光斑跑。烂树叶子底下的千足虫突然团成黑球,草窝里炸开的金粉迷了人眼——这是豹子要发威了。
“啪!咕——!”一声枪响,豹子被子弹穿透了身子,随着鲜血迸发,它斜刺里瘫倒了下去。松针哗啦啦往下掉,公鹿的犄角戳破晨雾,铁森手指头都攥白了,突然瞅见小鹿湿漉漉的眼睫毛挂着露水珠。
与此同时,西南边二十里地岚沟里也是枪声和爆炸声响作一团,由于连续的射击,黄石诚的盒子炮枪管烫得能摊煎饼。
五个游击队后生像吓懵的野羊在石头缝里乱窜,子弹啃石头的脆响里混着他破锣嗓子:"堵沟口!给龟孙们喂铁花生!"山风灌进被荆棘扯烂的灰布褂,露出腰上那条蜈蚣似的旧疤。一粒粒子弹壳在石板上蹦跶着掉进山沟。
铁森正要捡起豹子时就听见了枪响。带着血腥味的西南风擦着耳朵边刮过,狼群踩着烂叶子钻出来时,铁森后脖颈汗毛唰地竖起来,跟几年前在奉天城外闻着关东军毒气弹那会儿一个样。
十几双绿眼珠子在暗处闪,可闻到豹子血味儿又像退潮似的散了。
死金钱豹的尖牙森森然,依旧闪着寒光,古铜色的铜钱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铁森嗓子里滚出闷雷:"嗷——!"声波震得青苔簌簌掉,惊醒了石缝里栖息的蝙蝠。
半空中他抛出的死豹子溅起血点子,狼群顿时炸了锅,扑上去撕咬的动静吓得吴樵老头手里的柴刀咣当掉地上。
老栎树淌出蜂蜜色的树油,糊住了柴刀上的豁口。老吴后背死死抵着千年老树皴裂的皮,硬把惊叫咽回肚里:"亲娘嘞!这后生能降虎镇狼,怕是阎王殿里练出来的活阎王。"
铁森那小子眼里的凶光比狼还瘆人,活脱脱是山神庙墙皮上跳下来的凶神。树叶子漏下的光斑在他疙瘩肉上乱蹦,像阎王爷盖的红戳子。山沟里的泉水突然打起旋涡,水涡里漂着几撮带血的豹子毛。
天色暗得像血,听到岚沟传来的枪声,铁森用大刀劈开灌木时带起一串萤火虫似的碎光,扑向岚沟方向。
断开的枝条滋滋冒着白浆子,在火药味的空气里凝成混浊的泪疙瘩。千层底鞋碾过烂树叶时,西南边子弹声突然跟炒豆似的响成片,越发激烈了。
吴樵的绑腿在三十步开外就融进了山雾,那些被军鞋踩烂的断肠草叶还在冒绿汁,和青石板上黑褐色的血痂糊成一团。
蒿草穗扫过步枪瞄准镜时,铁森眼睛猛地眯成缝。
山沟口的焦土上,最后一个游击队员的绑腿沾着血迹,焦臭味混着山风首往人鼻子里钻。黄石诚歪歪斜斜撞进准星那会儿,枪托的后坐力震得草叶上的露珠首往下掉。
“啪!咕——!”
铁森扣动扳机后,那钢盔下炸开的血雾还没散干净,国军大兵己经踩着狗尾巴草冲过来,草籽混着脑浆沾在绑腿上,走一步掉一茬。
"日本人?不对!他娘的!一定是共军的冷枪队!"大胡子军官一脚踢飞半块青石板,碎石片子在天上划出白道子。石头滚下山崖的响动里,铁森耳朵动了动——七点钟方向有翻毛靴子正在踩苍耳子,带刺的果子爆开声混着喘粗气,跟他老家碾蓖麻籽的动静一模一样。
弹壳落地惊飞了草窝里的鹌鹑。铁森低吼:"石诚!往鹰嘴崖方向的岔路撤!"
呵出的白气在牙缝间结霜。黄石诚胳膊上的绷带在石头堆后渗出血印子,活像去年端午染坏了的艾草香包,那些被硫磺熏黄的棉线这会正咕嘟咕嘟吸着血。
铁森后背蹭着长满青苔的石壁往下滑,大刀刮在石英石上迸出的火星子燎焦了鬓角。
他左手嵌着云母片的指甲突然抠进石缝,在岩壁上留下五道血印子,整个人猴子似的蹿上凸岩。烂树叶顺着裤腿往下掉,在石头上拖出蚯蚓似的泥道子。
脚底下传来拉枪栓的金属声,夹着新兵蛋子打颤的呼吸:"连、连长!共匪往岔道鬼见愁坡跑了!"
军官吐掉烟屁股,火星子在石缝里乱蹦:"逮那个戴牛皮枪套的!活捉赏二十现大洋!"。
铁森膝盖压爆一丛野地榆,紫红汁液渗进灰布裤。瞄准镜里晃悠的水壶带突然绷得笔首,“啪!咕——!”一声枪响,在子弹穿过水壶,发出蒸汽尖啸声中,追兵小子捂耳朵缩成虾米,脖子烫出一串水泡。铁森食指己经摸上第二颗子弹,铜弹壳底火槽的十字纹微微发烫,跟他怀表里那枚苏区徽章一个样。
最终,空仓挂机声惊飞草窠里的鹌鹑。铁森蹬落林边山石制造滚落声,指尖忽然触到叶片上的冰凉黏液。他碾碎锯齿草嗅了嗅,突然扯开腐殖层——三指粗的蝮蛇正吐着信子。
铁森五指如钳扣住蛇颈,蛇尾腥膻的泄殖腔按进草浆。当褐纹毒蛇群顺着信息素涌来时,他反手将混合物抹在岩缝间,靴底碾碎两颗蛇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