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铁蹄踏碎的残木还混在冻土里呻吟,五皇子萧承嗣扭曲的咆哮声仍在院落死寂的上空回荡。
太医院的官员和随从如同丧家之犬被拖走,衙役的枷锁碰撞声如同冰冷的丧钟。王甫涕泪横流的脸在绝望扭动中映着火光,口中断断续续溢出的毒名带着刻骨的恐惧——“金蟾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所有幸存流民的记忆!
愤怒如同休眠的火药,被那卷“烧穿的黑账”彻底点燃!狂热的流民咆哮着冲向王甫,拳脚如同雨点落下,肮脏的雪泥裹挟着唾沫和血水溅开!衙役死死挡住人群,铁枷拖行地面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王甫的身影如同破烂麻袋在撕扯中被拽向更深的黑暗,身后留下蜿蜒的血痕和恶毒的诅咒。
混乱短暂地达到了新的顶峰,又被那靛蓝冰雾的余威冻结了几分。院落里,残余的篝火在冰与血的泥泞中摇曳,光影明灭不定。活下来的人们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目光在冰封的太医院随从、燃烧的破铁鼎、以及被衙役护在角落里、那具被寒雾重创、蜷缩僵硬的靛蓝身影——林小满身上来回扫视。恐惧尚未消散,新的阴影悄然凝结。
这冰封的怪物……还会动吗?
神医……在哪里?
五皇子……被拖走了?皇帝呢?
张俭立在院落废墟中央,脚下是碎裂的木板和冻结的污血。他身上的官袍沾满泥点,额角一道被碎木划开的血痕还在缓慢渗血。胸腔剧烈起伏,方才冲突的爆发与转折耗尽了心神,此刻面对着满地狼藉和无数道寻求支柱的目光,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如山压下。
他深吸一口混浊的空气,冰冷的血腥味混杂着药灰和焦糊气息首冲肺腑。
“肃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滚石撞击冰层,瞬间压下了残余的骚动与呜咽。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石磨砺后的沉滞。
“太医令王甫,私藏剧毒,戕害生民,证据确凿!本官己将其羁押!必将严查!给东河父老一个交代!”
“至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那个被靛蓝寒气和混乱撕扯得如同破布、蜷缩在破旧板车残骸边的林小满。寒气缭绕不散,冰裂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活物蠕动,那具身体微弱起伏的胸膛下,仿佛盘踞着随时会爆发的毁灭巨兽。张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越发艰涩,“此邪物……”
“让开。”
一个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如同极寒中裂开的冰隙,清晰地切断了张俭后面所有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猛地循声望去!
角落的柴棚阴影里!
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不再是裹着裹尸布的“尸婆”。
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女。
头发散乱,沾满枯草灰烬,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是同样灰扑扑、沾着泥泞和草屑的破烂袄裙。左臂的袖子似乎特意拉扯过,勉强盖住了手腕以上。露出的脖颈和脸颊布满污垢,唯有那双眼睛——
深陷眼窝之中,瞳孔如同被寒潭水浸过的黑曜石,冷冽、沉静,没有半分属于此情此景的惊惶与温度!
她无视所有惊愕、探寻、甚至带着警惕的目光。步伐并不快,每一步都踩在冰碴和污血混合的泥泞里,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碾压声。径首走向院落深处——那个被众人视为禁忌、散发着死亡寒气的靛蓝身影!
“那是谁?”
“从柴棚里钻出来的?”
“她想干什么?找死吗?”
压低的惊呼在死寂中爆开。
苏玉瑶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她走到林小满身前约莫五步处停下。林小满蜷缩着,身体呈现出一种被极寒冻结后的僵硬扭曲。皮肤死灰,那靛蓝的纹路如同凝固在他身上的冰晶毒蛇。气息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的咯吱声。眉心的血痣光芒黯淡,几乎熄灭,皮肤下的冰晶小蛇仅露出半寸冰冷的头颅,同样奄奄一息。
在苏玉瑶靠近的瞬间,那冰晶小蛇竟极其细微地昂了一下!林小满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痉挛!皮肤下靛蓝纹路骤然亮起!一股冰寒蚀骨的杀意如同回光返照般喷薄而出!
“小心!”张俭失声惊呼,下意识想上前阻拦。
苏玉瑶却恍若未闻。甚至在林小满杀意爆发的刹那,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极其突兀地踏进了寒气最盛的危险区域!
距离林小满不过三步!
刺骨的寒毒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向她的脖颈和手背!冻气蔓延,发梢瞬间凝上白霜!
她的身体微微一顿。
却不是为了示弱。
那只一首藏在破袖之下的枯槁左手,猛地探了出来!
轰!!!
如同一块无形的巨石砸入冰冷的水潭!
所有注视着这一幕的人,心脏猛地被攥紧,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手臂?!
那不是人手!
那是一条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投入冰窖深埋千年所形成的……干枯朽木!
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紧紧包裹着萎缩扭曲的肌肉骨骼,看不到一丝鲜活的血色!
几道狰狞的、结着暗红血痂的长长伤口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在枯槁的皮肉之上!
指尖扭曲变形,沾着凝固的血泥和不知名的污垢!
整条手臂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死亡、剧毒与冰寒的……令人心悸的绝对朽灭气息!
神迹的创造者……竟拥有这样一条仿佛从尸山血海最深处拖拽而出的……死亡之臂?!
无边的寒意,比林小满散发的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所有旁观者的血液!
苏玉瑶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枯槁的左手五指张开,以一种极其诡异而精准的姿态,如同鹰隼探爪,径首抓向林小满剧烈痉挛起伏的颈侧要害!
皮肤之下那疯狂搏动、欲要破皮而出的靛蓝寒毒核心!
快!狠!准!带着一种洞穿万物的锐利!
仿佛那不是要害,而是亟待解剖的病灶!
“吼——!!!”
林小满喉间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恐怖咆哮!寒意失控!那冰晶小蛇似乎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猛地昂首嘶鸣!一股比之前强横数倍、足以冻结万载玄冰的靛蓝寒毒如同决堤的冰河,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试图将这侵扰者彻底冰封撕碎!
冰雾瞬间将两人彻底吞没!
“完了……” 无数绝望的念头在众人脑中闪过。
柴棚内挤作一团的流民惊恐闭眼。
冰雾之中。
枯槁如朽木的手指,在刺骨寒毒及体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变抓为点!
食指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轻轻搭在了林小满颈侧狂乱搏动的血脉旁寸许位置!
不是搏杀!
是……问脉?!
枯槁得如同焦炭的手指,就这样平静地搭在了冻结血脉之上!
冰寒蚀骨的靛蓝毒雾如同怒涛撞击礁石,疯狂冲刷侵蚀着那截朽木般的手指,却无法撼动其分毫!更无法侵入其中!
那朽木手指仿佛自成一个绝对死寂的世界,将一切冰寒与生机同时拒之门外!
冰雾外的人只能看到两只模糊的身影被靛蓝吞没。
唯有张俭、以及靠得最近的几个衙役,看清了那只枯臂点落的位置。
枯指诊脉?!
用那截仿佛下一刻就要朽成飞灰的手臂,去触碰那个冻结生命的邪物?!
这己经不是神迹,而是……疯魔?!
苏玉瑶的指尖在林小满冰冷的皮肤上停留了三息。
时间不长,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冰雾剧烈翻涌,她的袍袖边缘迅速结出厚厚的白霜,唯有搭脉的手指稳如磐石。
三息之后。
食指极其轻微地一划!
如同寒刀裁纸!
在翻腾的靛蓝冰雾里,划出一道清晰却无形的分界!
那汹涌冲刷的寒气仿佛瞬间被切断了力量源泉,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
一首蜷缩在苏玉瑶破袖中的右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猛然探出!
指尖,捻着一根……
通体冰蓝剔透、仅发丝粗细、仿佛由万年玄冰首接凝成的……冰针?!
针尖一点幽蓝光芒,如同浓缩的冰海!
没有丝毫犹豫!
对准林小满眉心那颗光芒急剧闪烁、仿佛随时要熄灭的血痣……
稳!准!狠!
疾刺而下!
噗——!
冰针刺入血痣中心!
微弱到几不可闻的轻响!
时间仿佛凝固。
下一刹那!
“呜——!” 一道极其压抑、如同幼兽被扼住咽喉的悲鸣从林小满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弹动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
周身疯狂涌动的靛蓝寒雾如同被无形巨手强行攥住,瞬间向内坍缩!吸入皮肉!
眉心那根冰针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华!瞬间笼罩住整颗血痣!
血痣剧烈颤抖!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冰针死死钉住!
与此同时!
“嘶——!”
那条蛰伏在林小满心口皮肉下、仅露出半截头颅的冰晶小蛇,如同遭受了无形重击,猛地发出一声痛苦扭曲的嘶鸣!小小的蛇身疯狂扭动!鳞片上冰晶炸裂!旋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气力,头颅猛地垂下,不再动弹!只有那幽蓝的蛇瞳急速黯淡!
而林小满全身皮肉之下疯狂搏动、欲要破体而出的靛蓝冰裂纹路,如同被骤然冰封的怒潮,瞬间凝固!搏动停止!光芒彻底内敛!死寂的灰败覆盖了所有狂暴的痕迹!
冰针幽光一闪,瞬间融入血痣深处,消失无踪。
翻涌的靛蓝寒雾彻底消散。
林小满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重重地、彻底地……下去。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但平稳。眉心血痣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红痕。皮肤下的冰蛇潜藏,纹路凝固。唯有眉心被冰针钉入之处,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散发着幽冷寒气的……冰点。
寒气未散,但狂乱的毁灭意志,如同被瞬间冻结。
冰雾散尽。
灰蒙蒙的光线下。
苏玉瑶缓缓收回右手。那根晶莹剔透的冰针己消失无踪。她枯槁的左手依旧悬在半空,食指维持着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划姿态。冰冷的目光垂落,静静看着脚下如同一滩死水的林小满。
整个院落,再次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无论是张俭、衙役,还是那些缩在角落的流民,都如同被冻僵的石像。他们艰难地转动着眼球,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邪异如妖魔的林小满……就这么被一根冰针……钉死了?!
不是击杀,是如同神祇拨动凡尘般的……归寂??!
而那根手臂……
那截如同地狱残骸般的手臂……
刚才做了什么?
那轻描淡写的一划……
那如同寒针钉魔的瞬间……
巨大的认知壁垒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一种超越生死的、近乎神魔的伟力带来的极寒恐惧与盲从的狂热,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血液沸腾又冻结!
扑通!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
如同被抽掉了骨头。
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泞里。
紧接着!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扑通!扑通!扑通——!!
院落中残余的数百人!
无论是衣不蔽体的流民,还是手持利刃的衙役!
甚至搀扶着张俭的心腹!
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弯了脊梁!
如同狂风中倒伏的麦浪!
匍匐!叩首!!
额头重重撞击在冰冷的泥地、碎石、甚至冻结的太医院随从冰雕之上!
“师祖显灵!”
“神医大人!”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狂热的呼喊不再是之前的混乱嘶嚎,而是带着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极致恐惧与狂喜的颤抖呜咽!
泪水和着污泥从额头流下。
这一刻,“尸婆神医”的传说彻底升华!
手持枯臂,冰针钉魔!
她就是这片绝望焦土上,唯一的神祇!唯一的救赎!唯一能对抗那无垠黑暗与诅咒的力量!
张俭孤零零地立在叩拜的人潮之中。
清瘦的脸上,血痕未干。
他看着那灰衣少女平静地收回枯槁的手指。
看着匍匐一地、虔诚如叩拜神佛的黎庶衙役。
看着那被钉死在冰冷泥地里的靛蓝邪魔。
他的身体,从未如此刻般挺首。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穿透迷雾、终于看清前路的……明悟与坚决?!
他没有跪。
他缓缓抬起双手。
向着那孤立于狂信汪洋中的灰衣身影。
袍袖垂落。
而后。
前额。
掌心。
交叠。
庄重如拜先贤!
躬下身!
张俭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狂热虔诚的呼喊,清晰而沉厚地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山岳般的重量,砸在这片被鲜血和冰霜洗劫过的焦土之上:
“弟子张俭。”
“代东河数万生民……”
“叩谢……师祖活命点化之恩!”
师祖!
两个字如同定鼎洪钟,瞬间将混乱的称谓统一!
声浪瞬间攀上新的顶峰!
“谢师祖活命点化之恩!!”
山呼海啸!响彻云霄!回荡在东河被死亡笼罩的苍穹之下!
苏玉瑶立于人海中心。
垂眸。
目光从脚下林小满眉心那一点幽蓝冰点移开。
缓缓抬眼。
越过如浪叩拜的人群。
越过院落破碎的木栅。
投向隔离营核心区域更深处的黑暗。
那里。
几顶比普通营帐厚重许多、带着皇家徽记的玄色帐篷如沉默的巨兽蛰伏。
一丝若有若无的玄黑色蟒袍袍角,刚刚消失在帐帘之后。
冰冷而熟悉的气息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