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大杂院陆续搬来好几户人家,都是知青考上大学后,家属跟着进城的。昨天谢明懿去副食店买酱油,还碰见了以前住在筒子楼的老孙头,他儿子考上了首都的大学,正喜气洋洋地添置新被褥。
第二天上课,谢明懿站在讲台上,望着下面坐得满满当当的教室,喉咙突然发紧。
这些学生中,年纪最大的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最小的才十七八岁。他们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老茧,还有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都在诉说着这些年的艰辛。
"同学们好,这学期由我来为大家讲授《中国民间文学》。"谢明懿的声音比平时轻柔了许多,"今天我们首先来谈谈民歌的采集与整理......"
这天,谢明懿抱着几个月大的思琦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孝安蹲在旁边的阴凉处,正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小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妹妹,肉乎乎的脸上满是好奇。
"明懿!明懿在家吗?" 院门外突然传来王大妈爽朗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谢明懿抬头望去,只见王大妈满头大汗,蓝色碎花头巾歪在一边,身后跟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那姑娘穿着崭新的蓝布衣裳,两条粗辫子垂在胸前,正是小芳。
王大妈将手里提着的竹篮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自家腌的咸鸭蛋,给孩子们补补。"
"王大妈,快进来坐!" 谢明懿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思琦放进婴儿摇篮,又拉过孝安叮嘱道,"乖,别乱跑,看着妹妹。" 孝安懂事地点点头,攥着树枝站在摇篮旁。
王大妈一跨进门槛就抓住谢明懿的手,眼眶泛红:"明懿啊,你和陈主任就是我们家小芳的恩人呐!" 她转身把小芳往前推,"快谢谢谢老师!要不是他们给的教材,你这辈子都得烂在山沟沟里!"
小芳朝谢明懿弯腰鞠躬:"谢老师,谢谢你们!多亏了您和陈老师借给我的教材我才能考上大学。" 她抬起头时,谢明懿才看清她的模样 —— 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颧骨被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起皮。
"快别这样!" 谢明懿赶紧扶住小芳,拉着两人往屋里让,"大热天的,快喝点水。" 她从铝制水壶里倒出凉白开,又翻出半块昨天孝安没吃完的绿豆糕,"小芳考上大学是好事,这是她自己争气。"
王大妈抹着眼泪坐下,竹椅发出吱呀声响:"争气?要不是你们那套教材,她拿什么争?在生产队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眼睛都快熬瞎了......"
小芳坐在一旁,低头不语,手指不停地着水杯。
谢明懿在她们对面坐下,关切地问道:“小芳在乡下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王大妈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开始诉说起来:“唉,苦啊,太苦了!小芳刚去的时候,啥都不会干,天天被队长骂。住的那房子,一到下雨天就漏水,晚上睡觉都得拿盆接着。吃的就更不用说了,顿顿都是窝窝头,就着咸菜,有时候连咸菜都没有。”
“他们那个生产队啊,穷山恶水出刁民。村支书的儿子是个二流子,专门欺负女知青...” 王大妈的语气变得愤怒起来。
小芳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着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谢明懿注意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有天夜里..."王大妈压低声音,"那畜生摸进了女知青宿舍...小芳抄起铁锹就把他胳膊打断了..."
谢明懿倒吸一口冷气,茶杯差点脱手。
"后来那家人把小芳吊在仓库里打..."王大妈的眼泪掉了下来,"要不是队里有个老红军看不过去..."
小芳突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妈,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谢明懿看着这个和自己同龄却饱经风霜的姑娘,喉咙发紧。她想起自己当年差点被安排下乡。
日头渐渐西斜,蝉鸣声愈发刺耳。谢明懿留两人吃饭,被婉拒了。
送走王大妈母女后,谢明懿坐在摇篮边发呆。
晚饭后,谢明懿给女儿思琦洗完澡,坐在梳妆台前发呆。镜中的自己皮肤白皙。而小芳...她不过和自己同龄,看上去却像是年长了十岁。
"怎么了?"陈宇轩从身后抱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
谢明懿转过身,把脸埋进丈夫的胸膛,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意:"今天见到小芳了...宇轩,你知道吗,她手腕上有道很深的疤,是被吊起来打的..."
陈宇轩的手臂明显僵硬了一瞬。他轻轻抬起妻子的脸,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王大妈说,她们生产队有个北京来的女知青..."谢明懿的声音越来越轻,"被村支书的儿子...后来跳井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陈宇轩将她搂得更紧,能感觉到妻子脊背微微发颤。
"我在想,"谢明懿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果当年我没考上文化馆......"她声音发颤,"我都不敢想,在那种地方,我怕是活下来都困难。"
"别说了。"陈宇轩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声音沙哑,"都过去了。"
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谢明懿刚高中毕业,要不是考上了文化馆的岗位,她也会被安排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