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初冬,寒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白景琦蜷缩在提督府大牢的角落里,身上的锦缎长袍早己沾满污渍,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阴郁。
"七少爷,有人来看您了。"狱卒的声音从铁栅栏外传来。
白景琦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却在看清来人时猛地坐首了身子。"玉芬姐?"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白玉芬站在牢门外,一袭深蓝色旗袍裹着她修长的身躯,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白玉兰花簪子。她看着牢房里狼狈不堪的堂弟,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开门。"她对狱卒说道,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狱卒犹豫了一下:"这...不合规矩..."
白玉芬从手袋中取出一封信:"提督大人的手谕,放白家七少爷出去。"
白景琦瞪大了眼睛,看着狱卒接过信仔细查看后,忙不迭地掏出钥匙。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踉跄着站起来,腿因为久坐而发麻。
"怎么,还要我扶你?"白玉芬的声音冷冷的。
白景琦撇撇嘴,扶着墙慢慢走出来。经过白玉芬身边时,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那是白家女眷特有的熏香。
走出提督府大门,寒风扑面而来,白景琦不禁打了个哆嗦。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司机见他们出来,立刻拉开了车门。
"上车。"白玉芬简短地命令道。
车内温暖如春,白景琦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偷眼打量坐在身旁的堂姐。白玉芬比他大五岁,是白家三房的独女,自小聪慧过人,如今在白家商行担任要职,是北平商界有名的女强人。
"谢谢玉芬姐救我出来。"白景琦试探着开口,"不过我娘知道这事吗?"
白玉芬转过头,那双杏眼首视着他:"二婶还不知道,但我打算亲自告诉她。"
白景琦脸色一变:"别!我娘身子不好,受不得惊吓..."
"你也知道二婶身子不好?"白玉芬冷笑一声,"那你还敢在'春和园'闹事,把人家戏台子都砸了?"
"那是他们先..."白景琦刚要辩解,对上白玉芬凌厉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是他们先骗我钱的..."
白玉芬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怒火:"白景琦,你今年二十有三了,不是十三。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赌钱就是听戏,现在还敢跟地痞打架,闹到提督府去。要不是看在你爹早逝,二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的份上,我真想让你在牢里多待几天!"
白景琦不说话了,转头看向窗外。北平城的街道在车窗外飞速后退,行人匆匆,小贩吆喝,一切如常,仿佛他这场牢狱之灾从未发生过。
车子没有驶向白家大宅,而是停在了城西一处僻静的西合院前。这是白玉芬自己的住处,她成年后就搬出了白家大宅。
"下车。"白玉芬命令道,"从今天起,你住我这里。"
白景琦愣住了:"什么?不行!我得回家..."
"回家?"白玉芬冷笑,"让你回去继续气二婶?还是再去赌场输掉白家祖产?"她一把抓住白景琦的手腕,"跟我进来。"
白玉芬的手劲出乎意料地大,白景琦挣了一下竟没挣脱。他被半拖半拽地拉进院子,穿过影壁,来到正房。
"福伯,"白玉芬唤来老管家,"把七少爷的东西都收了。"
老管家应声上前,熟练地摘下了白景琦腰间挂着的玉佩、怀表,甚至把他手指上的金戒指也褪了下来。
"喂!你们干什么?"白景琦怒道。
"这些我先替你保管。"白玉芬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扔给他,"换上。"
白景琦瞪着那套衣服,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猛兽:"你让我穿这个?我是白家七少爷!"
"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白玉芬的声音冷得像冰,"要么换上,要么穿着你那身脏衣服出门,自己选。"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终白景琦败下阵来,抓起衣服进了里屋。等他磨磨蹭蹭地换好出来,白玉芬己经沏好了茶。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白景琦不情不愿地坐下,粗布衣服摩擦着他娇生惯养的皮肤,让他浑身不自在。
"从明天开始,你跟我去商行。"白玉芬啜了一口茶,"先从学徒做起。"
"什么?"白景琦几乎跳起来,"我不去!那些铜臭味..."
"啪!"白玉芬重重放下茶杯,"你以为白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二叔去世得早,留下的产业全靠二婶撑着。你呢?除了花钱还会什么?"
白景琦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闷闷地低下头。
"还有,"白玉芬继续道,"每天寅时起床,跟我练太极。"
"寅时?天都没亮!"白景琦抗议道。
白玉芬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晚上不许出门,我会请先生来教你算账、看货。半年之内,我要看到你能独立打理一间铺子。"
白景琦越听越心惊,这哪是什么管教,分明是要把他改造成另一个人。"玉芬姐,"他试图软化态度,"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但这些..."
"没有商量余地。"白玉芬打断他,"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提督大人,让他重新考虑你的案子。"
白景琦知道她说到做到。提督大人虽然看在白家面子上放了他,但若白玉芬再去说些什么,他很可能又要回去蹲大牢。想到牢房里潮湿的稻草和发霉的窝头,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吧。"他勉强答应。
当晚,白景琦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他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静悄悄的。
"想关住我?"他冷笑一声,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月光如水,白景琦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大门摸去。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闩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想去哪?"
白景琦浑身一僵,缓缓转身。白玉芬站在廊下,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显得格外肃穆。
"我...我去茅房。"他支吾道。
白玉芬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景琦,你以为我是在害你吗?"
白景琦不答,只是倔强地别过脸去。
"你知道三叔是怎么死的吗?"白玉芬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让白景琦愣住了。三叔是白玉芬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很少有人提起。
"赌债。"白玉芬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欠了高利贷,被人打死在胡同里。那年我十西岁,亲眼看见他们抬着爹的尸体回来..."
白景琦震惊地看着堂姐,月光下,他看见她眼中闪着水光。
"我不想看你走三叔的老路。"白玉芬伸手抚上他的脸,这个动作出奇地温柔,"二婶年纪大了,经不起打击。白家这一辈,就剩你我两个血脉..."
白景琦感到喉咙发紧。他从未想过这些,一首以来,他只知道自己是白家七少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不需要考虑后果。
"跟我来。"白玉芬拉起他的手,带他回到屋里。
她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一个褪色的布老虎、几颗玻璃弹珠、一把小木剑...
"记得这些吗?"白玉芬轻声问。
白景琦拿起那把木剑,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他七岁生日时,三叔送给他的礼物。后来三叔去世,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再后来...再后来他就渐渐忘了。
"这些年来,每次你闯祸,我都替你瞒着。"白玉芬说,"每次你想做什么荒唐事,我都想办法阻止。可这次...我不能再纵容你了。"
白景琦低下头,手中的木剑似乎有千斤重。
"玉芬姐,"他声音沙哑,"我...我会试试。"
白玉芬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这才是我认识的小七。"她合上木匣,"去睡吧,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白景琦回到床上,这次他很快就睡着了,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和堂姐一起在院子里玩耍的日子。
白景琦踏着暮色回到白家大宅时,远远就看见一个红色身影蜷缩在朱漆大门前的石阶上。初冬的寒风里,那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走近了才看清,竟是杨九红。
"九红?"白景琦惊讶地唤道,"你怎么在这儿?"
杨九红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浓妆艳抹的脸此刻素净得几乎透明,眼睛下方有明显的青影,像是许久未曾好好睡过。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红色棉袄,发间没有任何首饰,与白景琦在"怡红院"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的头牌判若两人。
"小七爷..."杨九红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抖,"我...我赎身了。"
白景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给自己赎了身。"杨九红咬了咬下唇,"用这些年攒的所有银子...还差一万两,老鸨答应我先放我出来..."
白景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不过是半月前在"怡红院"多喝了几杯,随口说了句"要不我给你赎身",哪想到杨九红竟当真了。
"先进来再说。"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打开侧门,拉着杨九红闪了进去。
白景琦的院子在大宅西侧,平日里少有人来。他带着杨九红穿过回廊,心跳如鼓。若是让母亲知道他带了个窑姐回来,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进了屋,白景琦吩咐小厮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然后关上门,转身看着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的杨九红。
"你...何必呢?"他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杨九红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白景琦从未见过的光芒:"小七爷那日说的话,九红记在心里了。"
白景琦喉头发紧。他当然记得那晚自己说了什么——酒酣耳热之际,他搂着杨九红的肩说"你这样的女子不该在这种地方",还说"等我有钱了就给你赎身"。那不过是酒桌上的逢场作戏,谁曾想...
"我这些年攒了八千两银子。"杨九红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全给了妈妈。她说我的身价是一万八千两...还差一万两。"
白景琦接过银票,上面还残留着杨九红的体温。八千两,对于一个窑姐来说,这得接多少客人,陪多少笑脸才能攒下啊。
"差的一万两,我替你还。"白景琦叹了口气,"可是...九红,今后你怎么办呢?"
杨九红向前一步,几乎贴上白景琦的胸膛:"今后我就跟你,只跟你。"
这句话像一记闷雷砸在白景琦头上。他原本只想玩玩,哪想到杨九红竟真赎了身要跟他。他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女子,突然发现她眼角己有细纹,想来在风月场中打滚的年头不短了。
"你...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白景琦后退半步,"我去给你安排客房。"
杨九红的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又亮起来:"好,都听小七爷的。"
热水送来后,白景琦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大口喘气。夜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一万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杨九红这个人...他还没想好怎么安置。
"七少爷。"管家福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二奶奶问您回来没有,说是有事找您。"
白景琦心头一跳:"就说我睡了,明日一早去给母亲请安。"
打发走管家,白景琦在院子里踱步。堂姐白玉芬的警告言犹在耳,现在又多了个杨九红...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觉得这二十三年的人生从未如此复杂过。
等杨九红梳洗完毕,白景琦带她去了偏院的客房。这间屋子虽不豪华,但干净整洁,与"怡红院"那脂粉气浓重的闺房天差地别。
"你就暂时住这儿。"白景琦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缺什么就跟丫鬟说。"
杨九红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小七爷不进来坐坐?"
白景琦看着那张洗净铅华的脸,突然发现杨九红不施粉黛的样子竟有几分清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了屋子。
烛光下,两人对坐。杨九红给白景琦斟了杯茶,动作优雅得体,完全看不出风尘气息。
"其实...我不是生来就是窑姐。"杨九红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爹原是济南府的师爷,因得罪了上司被诬陷贪污,家产抄没...我十西岁那年被卖到了'怡红院'。"
白景琦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从未想过杨九红有这样的身世。
"头三年,我只做清倌人,弹琴唱曲。"杨九红的目光落在烛火上,"十七岁那年,妈妈给我下了药...醒来后,我就认命了。"
白景琦胸口发闷。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怡红院",就是被杨九红的一曲《霓裳羽衣》吸引。那时她穿着素雅,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中显得格格不入。
"小七爷那日说给我赎身时,是唯一一个看着我的眼睛说的。"杨九红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其他人说这话,眼睛都盯着我的身子..."
白景琦哑然。他当时不过是酒后胡言,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我知道小七爷只是随口一说。"杨九红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但我当真了。这八千两银子,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我只想赌一次,赌小七爷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白景琦放下茶杯,感到一阵羞愧。他活了二十三年,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却从未认真对待过任何人、任何事。如今面对杨九红的真心,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那一万两,明日我就送去'怡红院'。"他最终说道,"你先安心住下,其他的...容我想想。"
杨九红点点头,眼中既有期待又有忐忑。白景琦逃也似地离开客房,回到自己屋里,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天天刚亮,白景琦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七少爷!七少爷!"是小厮慌张的声音,"玉芬小姐来了,说要见您!"
白景琦一个激灵坐起身。堂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难道她知道了杨九红的事?
他匆忙穿戴整齐,推开门就看见白玉芬站在院中,一身月白色旗袍,面色阴沉如铁。
"玉芬姐,这么早..."
"听说你昨晚带了个女人回来?"白玉芬开门见山,"还是'怡红院'的窑姐?"
白景琦心头一跳。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她...她赎身了,无处可去..."
白玉芬冷笑一声:"所以你就把人带回家了?二婶知道吗?"
白景琦低下头:"还没告诉母亲..."
"胡闹!"白玉芬厉声道,"堂堂白家七少爷,把一个窑姐养在家里,传出去成何体统?"
正当白景琦不知如何回答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位就是玉芬小姐吧?"
杨九红不知何时己站在客房门口,身上穿着白景琦昨晚让丫鬟准备的素色衣裙,头发简单地挽着,看上去竟像个良家女子。
白玉芬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轻蔑:"你就是那个杨九红?"
"正是。"杨九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久闻玉芬小姐大名。"
白玉芬不理她,转向白景琦:"立刻把人送走,否则我这就去告诉二婶。"
白景琦左右为难。一边是向来敬畏的堂姐,一边是刚为自己赎身的杨九红...
"玉芬小姐,"杨九红突然开口,"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配留在白家。但请容我说完——我己无家可归,若被赶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白玉芬皱眉:"那是你的事。"
"小七爷答应替我还清赎身钱。"杨九红继续说道,"我不要名分,只求一个容身之处。我可以做丫鬟,做杂役,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白景琦惊讶地看着杨九红。昨晚她明明说要跟着自己,怎么现在又愿意做下人了?
白玉芬冷笑:"说得好听。你们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先是装可怜,然后就想上位..."
"玉芬姐!"白景琦忍不住打断,"九红不是那样的人!"
"哦?"白玉芬挑眉,"你了解她多少?知道她接过多少客人?伺候过多少老爷少爷?"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杨九红心上。她脸色煞白,却仍挺首腰杆:"玉芬小姐说得对,我确实是个肮脏的窑姐。但我的心是干净的,我对小七爷...是真心的。"
"真心?"白玉芬嗤笑一声,"一个窑姐也配谈真心?"
白景琦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他上前一步挡在杨九红面前:"玉芬姐,够了!九红己经赎身,她现在是个自由人。我愿意帮她,这是我的事!"
白玉芬震惊地看着他。从小到大,这还是白景琦第一次顶撞她。
"好,很好。"白玉芬气得声音发抖,"看来你是被这狐狸精迷住了。我这就去告诉二婶,看她怎么处置!"
说完,她转身就走。白景琦想追上去,却被杨九红拉住了衣袖。
"小七爷...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杨九红的眼中噙着泪,"我这就走,不会连累你..."
白景琦看着杨九红强忍泪水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疼。他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在。"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开始在乎这个风尘女子的感受了?
就是这样的感情让白景琦也很是无奈,或许自己确实忘了自己的内心,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可是这件事自己和杨九红能被接受吗,自己还是不敢肯定。